侍者们便不再说话了,李合月越性将繁复的喜服除下,只换上了一身浅藕荷色的家常衣裙,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她是到哪里都要过小日子的,这一时先爬上紫檀藤床,换上自家带来的软枕,再开了门,从箱笼里取出了软鞋换上,这还不够,再从箱笼里取出了自己平日里爱用的,零零碎碎地摆在藤制的筐子,搁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虽然成了婚,可烧制磨喝乐的功夫不能落下,待找到杜大娘子的下落,她还要继续同杜大娘子做买卖呢。 可是做了王妃,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州桥一带乱跑了吧? 李合月惆怅地想着,横竖想不出结果,她便开了门,往屋外看了看。 孟九火就在外头探了个头,笑嘻嘻的。 李合月心头一喜,回身同侍者们道了一声,“我出去走走。” 侍者们方才见这位郑王妃来来去去地布置卧房,收拾家当,全然不似旁的新嫁娘那般,规规矩矩地坐着等新郎官成礼,已然无法管束,这一时便也不敢置喙,都只微笑着点头。 孟九火像是又去踩屋顶了,带了一身露水回来,他引着李合月下了台阶,哈着腰说道:“……您嫁了过来,小底也没屋顶可踩了,就去城中转了一圈。” 李合月就问她自己家里是什么状况,“我舅母和大姐姐她们如何?还哭着吗?” “您家舅母掀了您舅父吃酒的桌子——那些同袍脸色青白着走了。”孟九火摸摸鼻子,想到方才的画面只觉得很好笑,“那些七八尺高的汉子没人敢同您舅母大声,都乖觉着走了——” “舅舅一准是喝过了头,该着被舅母收拾。”李合月听着家里的事,心里只有一切如常的安定感,“大姐姐她们呢?” “都好都好,您家那位小娘子说明儿就来武功巷瞧瞧,就都宽了心。” 李合月心里全放下了,同孟九火在阶下走了一圈,又提议道,“这里我还不熟悉,你带我走一走。” 孟九火本就是奉命来陪主母说话的,此时往周遭看了看,迟疑一下,道了一声好。 “小底陪您去看看烧瓷的窑坑去?” 李合月闻言喜道:“如何这里也有窑坑?” “殿下说您喜欢烧泥偶娃娃,前些时日就使人在后院墙下建了一个窑坑,您看看去。” 李合月提起了裙子,往屋后仔细看去,果见地面上有一个半突起的砖瓦制的窑坑,比自己家后院的小窑坑大上一倍还多。 她走上前,拍了拍窑坑的顶,只觉夯实厚重,触手还有温度。 “前儿请人烧了一炉,这会儿还热着呢。” 李合月眼望着窑坑,没来由地就红了眼圈。 当年在耀州城,家里的窑场练成片,那时候也为宫廷烧制过贡瓷,倘或家里不出事的话,成为官窑也说不得。 她叹了一口气,转瞬又高兴起来。 “明儿我就继续烧节气娃娃,总不好半途而废。” 孟九火说着是,又陪着李合月绕了一圈,李合月就问起王府的日常来。 “这里为何没有女使?” “殿下平日里食宿都在前院,只有每月初一才会来后院。前面白日里有王府的属官长随,夜里有巡行的班直,倒也用不上女使。” 孟九火说着,又指了指新栽的桂花树,新修葺的廊柱槛窗,“这也是才使人新修的,从前冷冷清清的。” 李合月便有些明白了,怪道卧房里的陈设如此简单,原来是经久不住人的缘故。 她听着想着,绕过了屋后,再进正厅时,看见右手边有一间耳房,窗子里似有轻烟飘出。 李合月起了好奇心,提裙走了过去,轻轻推开门,只见正中一只供桌,其上摆了一只无字的牌位,在供桌之下,有黄色的纸钱扎成堆,垛在一起,一旁还有两筐金元宝,另有一个筐子里,装了许多纸做的小玩意儿:纸衣裳纸船,纸房子纸床,甚至还有小娘子闺阁里爱玩的纸秋千纸双陆… 夜色里,供桌上的三柱香烟雾氤氲着,气味不算浓烈,悠悠扬扬的,孟九火看着王妃不言不动,也觉出几分不吉利来。 “……殿下每月初一都会来这里烧纸,小底也不知祭奠的是何人——” 李合月蹲下去,拿起了一只金元宝,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圈渐渐就红了。 “他怕我在地府没钱花,叫小鬼欺负——”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明月雪时 原来他都记得啊。 三年多前, 只悬着一颗荒星的夜晚,两个苦命人彼此支撑着,走过一段鬼火狐鸣的夜路。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眼泪, 拿了一只金元宝站起身,再看那只无字的牌位时, 就觉得很亲切了。 “从前人小啊……”她有些感叹着回转了身,“现在长大了,才不会怕阎罗小鬼。” 孟九火原是怕犯了王妃的忌讳,此时却看她破涕为笑的样子, 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您说什么?” “我说呀。”李合月把金元宝拿在手里晃着走, “我不怕阎罗小鬼, 判官——”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 三年多前那个剑尖滴血, 杀人如麻的赵衡意, 忽然就觉出来几分悲凉。 到底经受了什么样的磨难煎熬, 才能使他变得这般平和呢。 “判官勾魂索命, 您也不怕?”孟九火同王妃相熟了,说话便会随意一些, 落在她身后半步,同她说道。 “我不怕他。”李合月意有所值, 提脚上了台阶,再推开卧房的门, 那四位侍者看到王妃来了, 忙上前屈膝, 道了一声王妃。 李合月还不太适应这个称呼, 只笑着提裙进了卧房, 坐在绣凳上时, 才发现鞋袜都沾了泥和水,湿哒哒的。 这房中没有女使,屋子外头又只有洒扫的仆妇,再者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难免事事不顺手。 宫里来的四位侍者原就是来帮衬的,使唤一定是使唤不动,李合月就提着鞋袜,光着脚往床边儿去,将将坐上床边的绣凳,便听外头有熟悉的声音温柔响起。 “王妃,妾奉圣人之命来帮衬一二。” 是张内人的声音! 李合月道了声进来,侍者便将门打开,只见张内人眼睛里噙着笑意,站在门外,自有一身的沉静气度。 在她的身后,有八名女使打扮的姑娘,都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着。 张内人笑吟吟地进来,见房中已摆满了女儿家的物事,藤筐里的绣帕发绳,梳妆镜前的凤冠钗环,窗下桌案上的磨喝乐小瓷盒,再看紫檀藤床上,女儿家的软枕乖乖巧巧地睡在那儿,任谁看了,都心生柔软。 她看了一眼四个呆若木鸡的侍者,示意他们下去,接着便吩咐起来:“先将王妃的鞋袜收下去,再去把日常要用的物事全从箱笼里取出来,再有,净房里要把水烧上——” 不愧是经老了事的女官,张内人的一番吩咐下来,屋子里的女使都动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算安静了。 “这一日的昏礼走下来,可累?”张雪升微笑着坐在李合月的下首,只关切地问道,“撒豆谷、坐虚帐,牵巾拜家庙……可是要费不少功夫。” 李合月摇头说不累,“我觉得很好玩儿。方才客人们在卧房门前撕彩缎,跳着脚去够,十分的逗趣儿。” “可不是。我想着王府里人丁稀少,殿下又是个不理俗务的,就多问了一嘴,没成想,王府竟连女使都没买齐。可真是愁死人了,于是禀奏了圣人,先去内侍省里调了八位待入宫的宫女,横竖先帮着王妃,把王府的内院支撑起来,总不至于明儿早上起身,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 张内人把事情始末说完,方才停了下来,见小娘子安静地听她说,不由地心生怜爱。 “如何还没礼成,就拆了发髻钗环?” 李合月就老老实实地作答,“凤冠太重了——” 张内人笑着摸了摸她散下来的发丝,只觉触手柔软,于是又叮嘱了一句,“王妃的舅母可叮嘱过一些闺房之事?” 再洒脱的小娘子,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羞赧,李合月垂下眼睫,摇摇头说不曾。 舅母是心粗之人,发嫁前夜在她的卧房里坐了一会儿,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抱了抱她。 张内人低头去看小娘子的神情,笑着想到前日,圣人指派了教规矩的女官去韩家,被郑王殿下打发了回去,现下想想,也许是为了做给官家看。 她想到这儿,握住了李合月的手,轻声说着,“好教王妃知晓,我同先皇后情同姐妹,打小看着郑王殿下长大,若是我同王妃说一些闺房里的事,不知可算僭越?” 张内人心地善良,又是十分知礼的人,李合月知道她心好,心里却有些为难。 她与赵衡意,是屈于皇权的选择,也许同行过一段路,便要分开了,那么所谓的闺房之事,其实没有必要知晓。 因为她与他,根本不会发生什么。 她想到这儿,脑海里忽然闪过了方才他饮酒时,那一道飞鸟掠过的凌厉雪峰,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烫,没来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张内人瞧见了,唇边笑出了漂亮的笑涡。 李合月的心绪回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郑王殿下的姨母,又曾在宫里待我温柔,我怎会觉得你僭越。只是……” 她想不出什么理由,绞尽脑汁的,抬起眼睫看着张内人关切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说道,“我都懂。” 张内人的眼神就有些慌张。 好在良好的修养使她极力掩饰了这种慌张,嘴角微微孱了下,笑着说了好几声好,接着又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站起身告辞了。 张内人走之后,李合月也有点慌张。 就好像原本平静无波的湖心,忽然有人丢了一颗石子,于是就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慌慌张张的,连新来的女使服侍她沐浴更衣,她都自顾自想心事,而忘记同女使寒暄几句,只叫她们先退下,自己趴在窗子的桌案,想东想西。 前院的笙箫鼓乐的声音飘渺又似乎近在耳边,二更一刻的时候,李合月觉得眼皮有点儿重,女使将她扶上了床,李合月窝进了软被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时。 再醒来时,天清如水,一弯淡黄色的月挂在桂树上,疏疏的花粒悄悄发着香气,李合月的视线从窗上向下落,落在斜倚着的身边人身上。 心就吓了小小的一跳。 窗下有清风吹入,轻拂枕边人的发丝,他没有睡下,只闭着眼睛斜倚着,月色为他的侧脸镶了一道金边儿,使他乌浓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唇峰都像在发光。 是好看的啊。 他也许睡着了,也许只是在假寐,只是在某一刻,喉结微动一下,那道凌厉的雪峰又刻入了李合月的眼睛。 是好看的,可以勾魂索命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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