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门监门吏避而不见, 城门久叩不开。”他面色颓然,眼神呆滞, “太上官家, 咱们就这么被晾在城下, 委实难堪……” 赵临简的火气就在这一瞬冒了出来, 嘴巴歪斜着咒骂道:“给朕下去拍门!朕就不信了, 朕的江山!朕的东京城!朕的紫微宫!竟能一夜之间易主!” 侍从们下去拍门了, 车中烦闷,孟唯宽也提脚下了车,缩在车边看着侍从们挤过人群,开了一条通道,再往那宛如怒目金刚一般威严高大的城门而去。 一下、两下、侍从们使劲拍着门,也许是久久无人响应,也许是城下百姓的声动太过嘈杂,侍从们从一开始用手拍门,到末了换了手中腰刀砸门,最终惊动了城门吏。 “门下何人?” “大胆,青天白日,东京城缘何无故关城门?城下驾临的,乃是大梁太上官家,谁敢阻拦?” 宋信梁勉强打起了精神,向着城墙上的几位青衣小吏喊着。 程监门站立在城墙上,目色肃穆,乌泱泱的人群抬头看,只觉得自己犹如在看一尊固执的雕像。 “下马河一战,填进去数万大梁精锐,彼时,太上官家何在?今日乃是将士们“五七”回煞之日,城中人人都在烧纸祭奠,太上官家此时进城,恐怕会遭亡魂索命。” 他是面色肃穆、气质阴冷的老者,又是个执拗古板的长相,阴沉沉的声音在城墙头响起,像是晴天一个闷雷,瞬间将城下人吓住了。 这时候,城中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埙声,像是在吹回煞曲,那声音宛若幽怨的哭泣,令城下的百姓不寒而栗。 今日清晨,郑王殿下在登基大典之后,在太庙敬酒祭天,城中百姓家家户户烧纸,一是贿赂殃神,二为祭奠亡灵,除此之外,各城门纷纷关闭,期盼逝去将士的亡灵,能多留一会儿。 故而这监门使臣这般说罢之后,城下所有的百姓都不敢再多言多动了。 那城门下的马车里,就是那位抛弃兵马,乘坐驴车仓惶逃出下马河的太上官家吗? 听闻他逃出后失踪一月有余,民愤滔天,圣人方才同门下省商议,拟旨昭告天下,拥立郑王殿下为帝。 百姓里知晓那一段夺位往事的人不少,又经历了天象奇观、郑王殿下领兵驰援下马河、夺回边境线城池的事,愈发唾弃起太上官家来。 宋信梁硬着头皮高声斥道:“一派胡言!太上官家因伤修养,怎成你这贼肆口中的不堪之人?快快开启城门,放太上官家回宫!” 城墙那人的声线依旧冷漠而冰凉,像无波枯井里幽藏多年的鬼。 “太上官家既不怕冤魂,何不下车,亲自向小吏下旨?” 周遭百姓们的目光向宋信梁这里投射着,使他如芒在背,迫于无奈,宋信梁转身向着马车内,躬身而报。 “太上官家,还请您下车,亲自叩门。” 车中响起了一声砚台落地的声音,赵临江在车中怒不可遏。 “凭他也配!一个小小的城门吏,也配朕下车?” 于是城墙上与马车内僵持着,一直到天空上飘来了云,乌沉沉地盖住了整片天空,时间有点耗得太久了。 这么耗下去,不是个事。 孟唯宽开始劝慰着赵临简,直到赵临简歪斜的嘴角再也无法控制口水的分泌,浑身上下酸疼疲惫到了极点,他终于松动了,被搀扶着出了车门。 千万百姓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其间带着嘲讽、鄙夷与不屑,好在赵临简眼下只有耳朵是清明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他站在马车旁,一腿耷拉着,佝偻着身子,在百姓们看来,哪里还有分毫曾为天子的气概,活像个乞丐。 “朕上不曾愧对于天,下不曾愧对黎民,又岂会惧怕亡魂?快快开启城门,放朕回宫。” 太上官家既已验明正身、亲口下旨了,小小城门吏便不会再行阻拦之事,手一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开城门,迎太上官家回宫。” 赵临简如感大赦,被搀扶着上了马车,那落魄的身背影直叫百姓们嗤之以鼻。 在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的时候,不知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子高声喊道:“太上官家真乃是下马河车神啊!” 百姓们闻声而笑,起先,那笑还只是零星几声,待太上官家的马车驶进城门洞中,那笑声就越发震天起来,狂妄而沸腾着,直钻入了赵临简的耳中。 他咬着后槽牙,听着这些耻辱的笑声钻进耳朵,最终控制不住心神,白眼一翻,仰天昏了过去。 这一头太上官家进了城,那一厢保康门上的瓮城里,桑禾侍候在了明娘子的身边,为她端来了一盏热茶。 “……明娘子莫怕。如今有皇后娘娘为您撑腰,何须再怕太上官家?” 桑禾是何等眼明心亮之人,注意到明娘子捧茶的手抖得厉害,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茶,再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搓揉着。 “七八丈高的城墙,摔不死也要摔残,这会儿大官人已被抬了下去,医治倒还是要医治的,听闻大官人昏迷前只说了一句,对不住您。” 明娘子的眼底慢慢地涌出些泪来,嘴唇轻颤着,好一时才哆嗦着摇了摇头。 “我在开封府拿来了和离的文书,从此往后便是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他是死是活,同我再无关系,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都毫无意义。” 桑禾是皇后今日特意派出来,给明娘子压阵来的。 原以为只是陪着明娘子搬出紫微宫,回到原先的居所,岂料明娘子听闻太上官家在保康门外,竟押着大官人来了。 她也没有料到,一向文弱柔和的明娘子,竟会做出这般令天下人震撼的事来。 也好,也好! 明娘子身陷困境,在其中苦苦挣扎,然而天下人却仍毁谤与她,若非这般极端的做法,哪里又能出口恶气呢? 明愿心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了,泪水便流了下来。 “若非李娘子救我出囚笼,恐怕我早就一条白练结果了自家性命——可我不甘心啊,凭什么是我去死?我做错了什么?” 桑禾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点头安慰着她,“娘子何错之有?飘零的浮萍,遇上了狂风骤雨,除了被摧残殆尽,又能如何?” 她想着皇后娘娘的话,轻声转述,“皇后娘娘说,自救者天救。您等到了这一日。” 明愿心抬起了眼睫,乌密之下是一双清而亮的眼眸,她品味着这一句话,良久才点了点头。 “我要前往宫中,拜谢皇后殿下。” 桑禾自然愿意相随,仔细为她整理姿容,搀扶着她下了瓮城,上了轿子往宫中去了。 明娘子终得圆满,紫微城里的慈宁殿中却一派死气沉沉,封太后从登基大典上回来,便歪躺在了贵妃榻上,由着身边的宫娥婢女捶腿敲肩。 赵临简失踪的这些时日里,她愁得快要疯了。 原本是百密无一疏的御驾亲征,竟在下马河出了纰漏——那些个天杀的,竟敢起义造反!不就是些赏钱没到手,竟敢造皇帝的反。 她起先还怀疑是二哥儿赵衡意的谋划,毕竟那些个造反的主力,都是当年誓死效忠高祖的先头部队,可与此同时,二哥儿却在大胜关打赢了胜仗,并且在举朝拥戴他登基的浪潮下,却毅然决然地驰援下马河,救出了七万大梁精锐。 二哥儿这般不急于继位的行径,倒是赢得了天下黎民、朝臣的心,故而,这帝位他坐得众望所归。 儿子和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子回不来,又做出了举世瞩目的丑事,这般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她只有顺应民心民意,拥立孙子登基为帝。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自己的亲亲儿子却又传来了回来的消息。 这可如何是好? 封太后的头更疼了,正欲吩咐人去取天麻,却听门外一阵儿哭哭啼啼的声音,封太后睨一眼,是德妃娘子领着几个孩子,身后一排后妃,都抹着泪儿进来,在封太后面前跪了一片。 “圣人啊,官家这回真回来了,听闻御驾都到了宫门口,咱们这些个后妃皇儿总要有个妥善的安置才是——当真要去南宫不成?” 封太后抬起眼皮,看着自己脚边儿乌泱泱一片的泪人儿,哪里还不知道她们的想法? 南宫那里地处偏僻不说,寓所简陋、粗鄙,又因常年无人居住,处处都是破财之相,更别提南宫的奴仆人数更是要依例削减大半,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娘子们,哪里又肯吃这样的苦头? “你们都是紫微城里的老人儿,更别提还有些个娘子是为大梁诞育过皇子皇女的,老身又哪里不知道你们的苦楚?你们且安下心来,搬宫并非易事,哪里又是说搬就搬了?总要有个宽限时日。老身算着,总要一年半载的,才能搬个干净、明白。都快别哭了!朝堂上的事老身懒怠去管,后宫之事,老身倒还是能做得了几分主。” 她蹙着眉,把这些话说出去,惹得堂下的一众后妃喜上眉梢。 封太后身边老嬷嬷的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担忧。 听着圣人的话音,倒像是又犯起了糊涂:如今天下已定,郑王殿下也平稳地登了基,七八万精锐,三十万的禁军都握在手心,太上官家已然翻不起任何浪花,偏偏圣人这会儿又起了偏心,留着这些个后妃,想来是要给新上任的后宫之主使些绊子,来一个下马威。 圣人糊涂啊。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一犁春雨 圣人说完了紧要的事, 便开始拉拉杂杂地说起了后宫的家务,暂摄后宫的德妃娘子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神情是放松下来了, 可一颗心还是提在了嗓子眼,始终沉不下去。 谁都没想到, 一场准备无比充分的御驾亲征,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却能让江山易了主,改了天又换了地。 太上官家潜邸时, 德妃娘子便已是亲王侧妃, 为他诞育了一儿一女, 算是有功之人。四年前入主后宫, 因后位空缺的缘故, 德妃娘子更是独揽起后宫大权, 往水门、内务采买、二十四司里塞进去许多亲戚, 四年来捞了巨额的财富。 新帝今日登基的同时, 与皇后共坐宝殿,接受群臣万民的朝拜, 眼下日头移上中天,那位皇后娘子就要往后宫来了。 新后入主后宫, 哪里还有她的活路?更何况,她与新后, 还有着过节。 德妃娘子陷入了沉默里, 直到听到齐齐的告退声, 方才醒过神来。 退出慈宁殿后, 贵仪娘子翟荟芸同德妃娘子一道走, 免不得说起搬迁南宫的事来。 “南宫破败, 听闻入夜时还有冤魂游荡。挪宫的消息一出来,妾吓得魂不守舍、夜不能寐——那一方断壁残垣的,如何能住下咱们浩浩荡荡这么多人?” “住是住得下。”德妃娘子不置可否,嘴角挂了几分凉薄,“就看怎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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