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仪娘子被这一句不软不硬的话给噎回去了,脸上就有些讪讪。 南宫虽小而偏,到底还是有大大小小三十余间,太上官家自然住最大最开阔的那一间殿宇,德妃娘子身为后宫之主,次之的殿宇便是她的。 剩下那些个破败的殿宇,便是她们这些个嫔妃娘子的了。 贵仪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上官家的后宫里,有名有份的妃嫔有五十几个,另外还有没来得及封位份的娘子。 这么多人,小小的南宫怎么挤? 怪只怪,太上官家自作孽。 包括贵仪娘子在内的妃嫔,并不奇怪这场夺位的结果——毕竟赵临简窃国夺位,天下皆知,移宫或是被废,不过是早晚的事。 “……妾听闻,那一位才娶了亲,后宫空无一人,圣人既开口说了叫咱们暂居,那一位年轻面子薄,必不会开口撵人。只是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性子。倘或是个性子软乎的,倒还有个商量的余地……” 德妃听着贵仪娘子的话,不由地嗤之以鼻:“她从前不过是个捏泥偶的待召娘子,哪里又压得住母仪天下的身份?圣人开了金口,她敢不遵从?” 贵仪娘子从德妃的话音里,听出了几分嫉恨,赔着笑说是,“眼下既落到了这份田地,也不想别的,只求住的舒坦些就是。” 德妃心里烦躁得紧,只推说要去照看幼子,这便往自家殿宇慢慢去,身边的宫娥莳花悄悄儿地凑上了娘子的耳朵。 “娘子,听闻圣人今日召见了礼仪院的大臣,怕是将您的良策听进了心。” 德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新帝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相貌气度更是令人见之忘俗,纵然命运使然,娶了市井出身的娘子,可说到底如今也御极天下,后宫是不是可以充盈起来了? 凭着圣人对她们的庇护,在这紫微城里继续混着,年月久了就扎根了。 届时再想碾人,就碾不出去了。 德妃娘子算盘打的精,一头想着在紫微城里赖下去,一头想着撺掇着圣人为新帝广纳后妃,给新后添堵,然而却没想到那一厢,被抬进来的太上官家赵临简,是决计不会一个人迁宫的。 赵临简的马车在日落时分进入了皇城大街,车马并未驶向紫微城福宁宫,而是一路往南宫去了。 圣人如今已成了太皇太后,地位愈加尊崇,在听闻次子的车马去了南宫之后,眉宇间难免涌上了怒意。 “……到底是嫡亲的叔父,怎能先将他送往南宫?二哥儿这事办的不讲究。”她沉吟了许久,到底心里心疼,又问起了次子的伤势,“老身听闻太上官家腿上受了伤,可有什么大碍?精神可还好?” 来传信儿的小黄门,是等着太上官家安置好才来的,故而知道的详细些,此时便一五一十地奏禀起来。 “小底仔细听了,太上官家的腿伤不大好,恐怕一条腿是不得用了。除此之外,太上官家中了风邪,好在御医扎针用药,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口鼻眼睛从此歪了——”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封太后听着听着便落了泪,心里绞着痛。 “太上官家打小爱漂亮,武艺不精还愿意去练一身腱子肉,如今腿瘸了、口鼻也歪了,他可怎么活?” 还有一样,皇位也丢了。 封太后拭着泪,心里为次子哀戚着,“南宫地偏,冬日里尤其寒凉,叫内造处抓紧着去修缮,莫叫老身的孩子受罪。” 封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在一旁有些意动,俯下身低声道:“可要摆驾南宫,去瞧瞧太上官家。” 封太后抹着泪摇头道:“一时葛大医还要来给老身染发,改日再去瞧他——南宫那里也用不上老身,娘两个见了面直哭,叫人看了不好。” 嬷嬷附和着说是,“先头您怜惜官家,眼下一颗心又牵动着太上官家,您啊,就是个慈心两难的人儿。” “谁说不是呢?”封太后抹着泪,起身往寝殿里去,“叔侄两个若是能和和美美的再好不过,可偏偏不是他就是他,总要斗个你死我活的。” 封太后往寝殿里去,帘幕一拉,暮色被隔绝在殿宇之外。 清而深的暮色笼罩着紫微城,文德殿前的树生的苍劲,褐色的枝干上有透亮的雨珠,在清寒的冬日里悬而不落着,倒映着重阶金顶。 小娘子从热闹熙攘的宴席间跑出来,站在树下同自家姐妹青玉、棠玉说话,细软的声音像是春日枝桠上、新发的幼芽。 “……说起来,当年凭一柄长/枪把我从耀州城救出来,就该想到舅舅有几把刷子,这一回我算是见着了。” 青玉在紫微城里动作拘谨了不少,可言语还是颇为大胆,她抢在静玉前头说话,依旧是机灵可爱的样子。 “爹爹从边境回来就是这副样子,成日里醉醺醺的,回回我和大姐姐,都恨不得把他推到汴河里醒醒酒。” 棠玉掩口笑,“如今可不能这么说了。爹爹这回可是凭着军功挣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娘也封了诰命夫人,往后日子好过着呢!” 李合月听着姊妹两个说话,眉眼舒展开来。 今天一整日,她都在繁琐而复杂的典礼仪式中度过,虽有赵衡意支撑着她,可到底还是困乏,这会儿打了个小呵欠,活动了下腰身。 “你们是从郑王府过来的,内务府搬家的那些人手脚可仔细?” “那可不!”青玉斩钉截铁地,“旁的不说,卧房里的物件儿,我娘可是一样一样地亲自过手——”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眨眨眼,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 “元元,我收拾了一样物什,好生奇怪……” 李合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倒是棠玉打断了青玉,笑着说道:“如今可不好直呼乳名——”她托住了李合月的手臂,也眨眨眼睛,“皇后娘娘,那一方白瓷枕头胚上写的字儿,是怎么一回事?” 李合月一下子醍醐灌顶,想起来了,面颊上顿时起了一阵儿红晕。 “舅母可瞧见了?” “瞧见了呀!”青玉坐在树下,笑的狡黠,“她看了一眼就放开了,嘀咕着说什么,小娘子可真是一板一眼啊——” 李合月羞红了脸,好在是自家亲姐妹,一会儿就厚着脸皮认下了。 “待我将这枕头烧出来,给你们瞧瞧。” 青玉却不关心这个,凑到她身边悄声儿打听,“又是去耀州,又是去边境的,这上头的进程耽误了吧?” 小娘子看看棠玉,又看看青玉,干净温柔的眼睛弯了弯,下一瞬双手捂住了脸,把自己趴在了树干上。 “说出来别不信,一样都没耽误……” 青玉和棠玉听完愣了愣,旋即笑着叫起来,叫出声的那一刻却又克制住了自己,一左一右搂住了李合月,闹起她来。 小娘子哪里耐得住痒,也不顾皇后娘娘的仪态了,提着裙子回身便跑,哪知道下一刻就撞进了一个干净清冽的怀抱,弯弯笑眼向上看,一张过分清透白净的脸,一双爱意昭然的眼,正笑着看她。 方才笑闹的劲儿还不曾过去,她看着他笑,扑进了他的怀里蹭一蹭。 “你吃酒了?”她闻见清冽的酒气,同他干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相处愉快,“想不想我?” 眼前人望着她笑,也许是因为两位姨姐在的缘故,他的笑容带着些微的不自然,可回应她的点头却很坚定。 小娘子腻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委实羞煞人,青玉和静玉镇定着行礼告退,将这一方院里的旖旎留给了有情人。 她腻在他的胸前,没了骨头似的,仰头索吻的时候,夜天忽然落了一粒雨在她的面颊上。 “下雨了。”她仰着脸,视线从他的唇往向青蓝色的夜天,“分明入冬了,却下雨了……” 赵衡意垂着的眼睫一寸一寸向下,触碰到她眼睫的那一刻,吻去了她面颊上的那一滴雨珠。 “你的花儿,今夜可要收好。” 他的声音在李合月的耳畔轻响着,清润好听,仔细听来,却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小娘子的脸一霎儿就红了,忽然就回想起昨夜的雨,他叫她不要操心窗下的花儿。 因为她比花儿先湿。 想到这儿,小娘子被他揽住的纤腰发起烫来,她害羞极了,一扭身跑进了檐下,藏在廊柱后探头看他。 “快来躲雨。”小娘子的眼神软软的,像是盛了一整个春日的水,“或者坐在一起看看雨。”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碧霞笼月 云掩住了夜天的月, 檐下灯色照出了雨的形状,湿软树坑里的泥印儿,暴露出猫的形迹。 这样的雨夜, 除了适合偎在炉边暖手以外,还适合抱抱亲亲。 小娘子趴在廊柱上偷偷地想, 想着想着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踩着雨声的脚步越来越近,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小娘子一回身,纤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你是主人, 怎能偷偷溜出宴席?戌时二刻就要散席, 臣子们要向谁辞别?” 清润的雨色为他勾勒出一圈光晕, 赵衡意揽住了她的腰, 盈盈一握的围度, 叫他的心尖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你还不是一样。”他放低了声音, 眼眸里的温柔溢出, 流淌在她的眉梢眼角, “平章事、参政还在,倒也不必强留我。我陪你坐一会儿再回去。” 他说着话, 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在廊柱之间坐下。 “倘或不下雨,倒是可以去州桥吃杂嚼。”他注意到她冻的通红的鼻尖儿, 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饿不饿?” 小娘子往他怀里又偎近几分, 还嫌不够亲密, 越性儿起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晃着脚靠在了他的肩头。 “舅母买了水晶脍, 就在里间儿用温盘盛着, ”她被勾起了馋虫, 盛情邀请他,“叫人送州桥的软羊面和豉汁鸡来,我这会儿就吃。” 在小娘子看来,州桥夜市上的吃食,远比皇宫内院里的宴席好吃。她既说了,立时便有人去置办,小娘子偎在身边人的肩头,絮絮叨叨地说起了闲杂事。 “你说我一个能工巧匠,成了婚之后却连个枕头都做不出来。如今天地越来越大了,再不抓紧着,手艺都要荒废了。” “物以稀为贵。这几个月不曾有新的磨喝乐上市,售出去的泥偶就成了珍稀。大凡能工巧匠,十年磨一剑的也有,也不必急于一时。” 同嗓音好听的人说话,快乐能翻十万万,倘或说话的人再生的好看,那听进去的概率简直是十之一亿。 “你说的对。”小娘子快乐地听他说着话,冷意在面颊打着旋儿,冻的她吸吸鼻子,“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就要潜心钻研。爹爹的遗物里,有一本他的笔记,我时常翻来看,说不得能再精进许多。” 赵衡意感受到怀里人的冰凉,听她说话的时候,把她轻轻搁下,亲自去厅堂里端了薰笼、火盆来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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