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儿落到这里,沈香回过味来,接茬儿:“那于私呢?” 刘云笑而不语,只曼声道了句:“沈侍郎,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大监请。”沈香特地为他打帘,迎刘云入了厅堂内室,“各官司的僚臣们都在办公,四下无人,刘大监尽可畅谈。” 言语间,沈香又殷勤为刘云烹了一盏寿阳茶。 刘云噘尖了嘴,小口尝了茶,赞叹茶香。隔着袅袅的热气儿,他不动声色打量沈香。 良久,刘云开了腔:“还未来得及祝贺沈侍郎!此前你同谢尚书一道儿破案,寻回李岷将军之子李佩玉,真是立了大功。” 总算开门见山了,沈香不慌不忙地答话:“原本好好的一桩事,怎料那群劫匪太猖狂,谋财不成竟敢蓄意报复,一把火放入将军府中,将李家父子都烧死了。唉,都城之中,还敢行这样狼心狗肺之事,真没天理!刘大监问起这事儿,是因官家闲暇时为此事忧心吗?下官定会勤勉督案,早日给官家一个交代。” 李家就是皇帝赐死的,他压根儿就不想谢青继续往下查,以悬案结束便是了。 这一点,刘云倒是不知晓。皇帝不会对一个阉奴多言计策。 刘云听她言之凿凿,不似作假,心下又不好揣测她的用意了。 沈家同谢家究竟私交到何种程度?听闻沈衔香与谢青关系不和,此事属真属假? 刘云眯起一双狐狸眼,笑了下:“咱家听说,沈侍郎跟着谢尚书查案时,去过衢州金志山?” 刘云问起这个,沈香心里“咯噔”一声。莲花庵就在衢州金志山,而他们被李岷的暗卫追杀,也是在庵寺出的事。 不过那时,沈香扮作的是女儿身,也不知李岷手下人究竟认没认出来……刘云定然知道普济堂被谢家人拆了,他同谢青不对付,就得寻思弄死谢青。不过他又很好奇,谢青都摸到普济堂了,缘何没用这个把柄来对付他?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刘云抛来了藤蔓,他在揣测沈香,蓄意发话诈她。 ——他在猜她是否早知内情。 沈香决定铤而走险,她叹了一口气:“刘大监不知,谢尚书与我,私交并不算好。平日里亲厚,也不过做戏给官家看,毕竟沈、谢两家世代交好,是君主喜闻乐道之事。那日前往衢州金志山,他明知案情线索,却怕我揽功夺宠,将我一人舍下,留在驿站之中,自个儿携了一名相好的小娘子外出奔走。您应当知晓他娶的农门妻吧?什么‘他重伤了得农家女救治’,简直一派胡言。分明是此女出身不好,百年前祖上乃罪臣之后,他想掩人耳目成亲,这才假造了一个局,就连官家那边都推辞封诰了。啊,这话我同您交底便是,您可千万别对外宣扬,咱们官署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是抖出消息,下官这边实在难做啊。” 刘云心疼地拍了拍沈香的手背,道:“咱家省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委屈沈侍郎了。” “唉,小事罢了。”沈香掌心里已全是热汗,她不知这样的借口,刘云信了多少,但好歹搪塞过去了。 刘云是记得那时谢青带着一名女子逃亡,若真如沈衔香说的这般,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要问的事,在官署中谈论极为不方便…… 刘云放下茶盏子,作势离开:“今日叨扰这般久,咱家也该回宫里了。改日得闲,再来寻沈侍郎闲侃。” 沈香正要相送,走了两步,追问了句:“您方才说的‘私事’是?迟迟不讲,倒教下官很好奇。” 听得这话,大太监驻足,似笑非笑地斜了一记眼风,睥着沈香——“非亲非故,也不好劳烦沈侍郎替咱家分忧不是?若沈侍郎有意换个衙门靠山,可三日后戌时来东坊的翠云居门前静候,自有人迎你见咱家。内侍省虽说干涉不到朝前的外诸司,可好歹是官家眼皮底子下的人,吹吹枕边风,倒是比奏札子递上来的话顺耳多了。” 他丢下饵料,诱惑沈香投奔宦臣。他给她摆了平步青云的天梯,且看沈香愿不愿意登台了。 沈香没有立时答复,只深深鞠躬:“下官送刘大监回宫,您当心足下,慢走啊。” 她自然愿意打入刘云的阵营,只是仅仅凭借一席话,她就倒戈——谄媚上峰的目的太明显了,刘云未必会信。 这样瞻前顾后,慎重行路,才像她这种“好拿捏”的小人物。 既开演了,就得万无一失。 待刘云走了,沈香才感到腿软。她虚扶茶案子落座。腚下的软垫真踏实啊,她悬着的那颗心也稍稍放下了。 只是掌心仍诸多热汗,摸茶盏润喉,手上都打滑。 还是谢青入了屋舍,信手接住了险些摔碎的瓷碗,递到沈香唇边,小心喂她一口。 “方才怕吗?” 沈香抬眸,见是谢青,笑得见眉不见眼:“闲谈时还好,事后想想,有点受惊。” 特别是她知道刘云那层皮囊子底下蛰伏怎样的凶性,连公爹谢安平都对付不了的人,她能堪大用吗? 沈香看了一眼自个儿的掌心纹路,曾有先生给她算命,说她的寿数很长。 不会轻易死的。 谢青抚了抚沈香的脸,温柔称赞:“小香做得很好了。” “是吗?” “嗯。” 今日和刘云切磋,沈香方知凶险。 她道:“还有一事,我必须要做。” “嗯?”谢青不解。 “今夜,咱们去拜祭一回兄长吧。”沈香的唇色抿到青白,“我不知这事是对还是错,但我明白,无论我做什么,兄长都不会怪我的。” 沈香要做的这件事惊世骇俗,世情所不容。 奇怪,她和谢青成了同路人了,都在“作恶”,离经叛道的“恶”。 月黑风高夜,她拿着铁锹,一下又一下凿开了兄长沈衔香的墓。 明明是沈香执意要这样做,眼泪却落得很凶。 假惺惺吗?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小娘子哭得抽抽搭搭,我见犹怜。 谢青被她作闹到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既心疼她,又暗叹小娘子何苦自我折磨。 “要我帮你吗?”谢青没有俗人的欲.念,干伤天害理的事,心里负累也不重。他手上够脏了,虽都是歹人的血,但也很教他恶心。他可以帮沈香的。 “不要!”沈香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从前都依仗您的庇护,如今也轮到我为您做些什么了。我可以的,您且看着。” 明明是夏夜,怎会这样冷,教她瑟瑟发抖。 沈香咬紧牙关,继续往下刨土。 终于见到了沈衔香的棺材。 沈香撬开棺木,用重器砸碎了兄长的尸骨。她是刑部的官人,知晓男女尸骨的差异——男尸的骨盆腔高而窄,女尸盆低且阔,还有眼窝的不同……有经验的仵作一查便知。 她要毁去所有能辨别尸骨性别征兆的部分,要让世人都以为沈香已死。 否则,沈香的墓里竟葬着一具男尸,她的女儿身便会暴露于人前。 这是隐患,得尽数除去。 沈香没有退路了,她要和谢青出生入死,命脉相连。 棺材里只留下一堆白灰了,一截尸骨都没留。 沈香阖上棺木,再次盖上了土。 大功告成,该庆贺的事,她却更想哭了。 “夫君,有酒吗?”沈香茫然望着兄长的墓碑,浑身寒浸浸的,牙齿也在打颤。 谢青撩袍,就地落座。他抻手,执拗地揽她入怀。 “夫君?”沈香受了惊。 “夜风大,我替你挡一回。”谢青的嗓音很温驯,听着便教人放松。他温柔地环着沈香,为她斟酒。 “你能喝吗?”这是农家酒,很辛。谢青忧心忡忡地问。 “能的。”沈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气太呛了,烈得她眉心紧蹙。烧酒入喉,烫了她的舌,一路燎进肺腑,满腹都是火热,起火了。 浑身难受,但还要喝。仿佛越痛苦,赎的罪越多。 她战栗不止,不知停休地喝酒。 直到天上霜月成了两个,谢青也被笼入一团迷蒙水雾之中。 沈香颤抖肩头,还是如同幼兽那样哭了。她最爱重兄长了,却为了谢青,毁了他。 “阿兄,对不起。”沈香爬到墓前,给沈衔香磕头。 “哗啦——”凉风吹乱了花枝。 这时,白色山花落到她的肩头,仿佛兄长有意随风而来,竭力安抚她。 沈香知道,阿兄最爱她了。 他不会怪她的,她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做了坏事。 “不要自苦。”谢青劝了句。 沈香失魂落魄跪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谢青叹气,他还是灌了一口酒,走向沈香。 小娘子稍稍出神,修长指尖便捻上她的下颚。 “唔?唔——!”沈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竟哺她吃酒,蓄意惊扰她的心神。 可是,可是。 他诱她专注,诱她醉心于他。 她没有反抗啊。 沈香能感受到软.舌,擦过她的唇齿,舐去所有残留的酒味。 谢青那样强盛,又那样柔情缱绻。 他在安抚她,他希望她别哭了。 沈香胸口破开的那个大洞,似乎被谢青堵上了。狼狈的血迹没了,嶙峋的伤疤也渐渐愈合,密密结上了花。 是谢青的花,沈香总觉得夫君是一棵花树,他一笑,芳华便满枝桠。 他在尽力哄她。 手段有点高明,教她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沈香脸颊红扑扑的,好在谢青心存怜悯,最终将她松开。 沈香差点窒在这一个绵长的吻里,她气喘吁吁,拍了拍狂跳不止的心脏。 “太放肆了,怎能在阿兄面前?!”沈香头一次对夫君发了脾气。 谢青饶有兴致地笑,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那你如今还想哭吗?” “啊?” 但被谢青这样一打岔,沈香确实忘记还要如何伤怀。 她破涕而笑:“不哭了,兄长应当也不想我哭。” 沈香踉踉跄跄上前,紧紧抱了一下墓碑,深吸一口肩上的花香。 “对不起,阿兄。我毁了你在红尘的人身,但我相信,你若是知道这般能庇护我走得更远,你乐意我这样做的。阿兄要入轮回、要投胎、要有来世,小香啊,一直想念阿兄。” 这就是沈香与谢青的不同——她不会怀疑家人对自己的爱,她恣意妄为,家人都是准允的。只要她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家人便有了慰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5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