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佛祖慈悲,吃了数载的香火,也该受用了, 定不会怪罪夫君的。当然, 要是让沈香知道,谢青多年来故意戏耍神明,她肯定要急得昏过去。 沈香记起了芦花团纹红木食盒里的餐食,将其逐一摆到一侧用来放茶点的长案上。 “您再用些吃食吧,我吩咐厨娘给您备了野蕈笋干鸭肉汤,还置了一份冷淘面。怕来来往往几步路, 面变驼了,面也被我特地放盆装的冷河(水)里, 如今捞起来抖到汤里吃正好, 弹牙劲道得很。” 她怕谢青不肯用膳, 像个开食肆的掌柜,卖弄起好口彩来。 谢青鲜少被人哄劝吃喝,仔细一听,倒有点新鲜。 祖母知他会拿主意, 不爱管他的事, 府上其余人又没那个胆子劝食。 唯独沈香, 如今成了他的妻,掌着他的里外。 谢青不排斥的, 甚至有几分欢喜。 他心里绵绵升起一团暖意来,嘴角微微上扬。若是寻常郎子, 这般窃喜是要压一压,偏偏他不,欢喜就要恣意随性。 窗板被凉风推开,谢青盈风满袖。本就是俊雅骨秀的郎君,被一抹喜色衬得更为春风和气,很可亲。 郎君又笑得这样惑人呀,沈香莫名跟着笑。 都不必谢青开口,她就知,他是允的。 于是,沈香开始布膳,谢青也洗净了手上墨迹,过来搭把手。 沈香摆好了一应吃食,待摆菜时才觉出厨娘的用心。原来她置办了好几种煮熟的冷面,有宽扁的、细长的,还有槐叶冷淘——这是取绿叶榨出翠汁子,用以和面,再切成青色面条烹煮。 难得府上人为了一顿餐食这般费时费力。 沈香问:“夫君要吃哪种面?” 谢青不挑拣:“都好。” 既这么,她便各色都给他夹了一团,码放齐整后,又淋上鸭汤,后用腌胡瓜与大酱猪肉丁作为浇头。 好在鸭汤是温的,两相调和,缓和了冷面的凉,入口也不冻肚子。 书房里放了寒浸浸的冰鉴,加之谢青怕沈香嫌鸭汤腻口,又给她沏了乌梅子茶。冷面凉茶,午后的这顿饭食吃起来惬意凉爽,相当舒适。 沈香吃饱喝足,余下的碗碟就是谢青帮着收拾,再差遣奴仆来撤走了。 饭后洗漱好,沈香信手翻阅起刑部卷宗,疑惑地问了句:“都官司的官奴婢名录怎会落到您手里?不该由官司吏人先审阅一回吗?” 刑部都官司,主管官奴婢的发配役吏,凡是十岁以上的官奴婢,每年十月都得红膏印臂,由都官曹司查验名籍。其中不仅是太监宫女,还有犯了错事的罪臣之后。不少官宅、公府,或是掖庭缺人手,就是推搡这些官奴婢顶上的缺口。 各司管各职,不过一桩小事,没必要谢青这个刑部主官兴师动众揽差事,这般显得底下官人很无能……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沈香了解谢青,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她问:“这一卷上,您圈了朱砂笔迹……您特别看顾这个名叫‘邓炜’的寺人是为何?” 谢青听小夫人问话,勾起嘴角,玩味地道:“邓炜是内侍监张福贵‘举荐’的人。” “张福贵?”沈香知道,掖庭内侍省置两名内侍监为一省之长,互相牵制。除却刘云,还有一名宦臣便是张福贵。 “是。小香听过他吗?” 沈香颔首:“听说他原本是皇后跟前的执御刀寺人,因巡狩时为官家挡箭有功,这才得了皇帝青睐,高升至宫闱宦臣最高官。想来是个伶俐人,刘云凭三十多年的资历才熬到大长秋,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竟也能和刘云平起平坐。” 沈香知道谢家同太监刘云有多少条人命债的仇恨,不会说他好话。但在官场,这厮奸诈至极,就算沈香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刘云已混成了人精。这样的妖物,竟还被张福贵压了一头,足见后生可畏。 “小香真是聪慧。”谢青不吝言辞夸赞她,“这位张福贵,似是同刘云有过节,特地收买到我跟前,想同我做一笔交易。” “一山难容二虎,既都在内侍省共事,难免起摩擦。他是想借您之手,把刘云拉下马来吗?”沈香皱眉,“他知晓您和刘云以往的过节?” 谢青摇摇头:“谢家的辛秘旧事,世上除却刘云和皇帝,恐怕已无人知晓。” “既这么,他着实胆子大,竟敢把手伸向朝前的官吏身上。”沈香吃了一惊,“结党营私啊……他用什么贿赂您?” 谢青饶有兴致地道:“他拿成事后的整个内侍省收买我。” 沈香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胆儿够肥啊。” “艺高人胆大,他这般肆意妄为,我倒起了几分兴致。”谢青笑得不怀好意,“若助这样的人登上云梯,不知宫闱会成怎样的光景呢?” “您打算帮他?” “不一定,姑且瞧瞧他的本事。若是个懂绝活的,助人为乐乃为夫美德。倘若他不争气,给刘大监吃个憋头,也很得趣。” “……”总归谢青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除了弄死仇家,还是弄死仇家。 说到这里,沈香又不明白了:“他要弄死刘云,又同这个名叫‘邓炜’的寺人有何干系?” “尚寝局的宫女有了身孕,却并无被官家幸过的记册,而张福贵告密,说这名宫女偏生同邓炜走得很近,许是对食。一些事,说起来倒辱了小香的耳。宦官去势,每两年都要查验一番,有的一刀不干净,来年还得再挨一刀,而这个邓炜,年前曾以刘云干儿子的名目,逃过省内宦官的查验。正巧,这点把柄被张福贵知悉,攥在了手里。” 沈香懂了:“张福贵是猜到邓炜没把子孙根斩干净,宫女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他的?这般秽乱后宫的名头压下来,官家必要震怒……” 毕竟哪个男人能容忍同他人共享后宅?简直是奇耻大辱。 便是皇子皇孙不可能出自官奴婢的腹中,也不能饶恕此事。 “只是,邓炜出事,又同刘云有什么紧要?就算他是刘云的干儿子。”沈香不觉得刘云会为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小寺人东奔西跑,那点干亲情分,可能都没有家养阿猫阿狗来得密切。 谢青指尖摩挲杯壁,慢条斯理地道:“张福贵说了,刘云同邓炜像是私底下有什么秘密往来。他必会追来刑部一趟,保下他的干儿子。” “这样笃定……”沈香如梦初醒,“看来是邓炜有刘云的把柄?刘云怕他嘴巴子不严,惹是生非,必要把人先保下来?” “应该是这般。” “邓炜在何处?” “哦,已与那些接触过怀孕宫女的内诸司吏人们一并押入刑部狱了。”谢青来了兴致,笑眯眯地问,“小香猜猜看,若是刘云求告到刑部衙门来,他会如何保下自家干儿子?” 这个不难猜。 沈香笑答:“既要摆脱嫌疑,自然是在官家觉察之前,先行将邓炜再净一遍身。这般,也算全了‘死无对证’的说头。” 谢青想起谢家旧事,嗤笑一声:“招数真不新鲜。” “张福贵将此事告知您,是想咱们做什么呢?” “自然是查出邓炜同刘云背地里的那些勾当,好助他诛锄异己。” “您答应了?” 谢青笑道:“小香觉得,为夫是那样沉不住气的官人吗?” “自然不是,您比狐狸还精明。”沈香也爱夸赞夫君,“您在吊着他?” “不错。看着一群人狗咬狗,很有趣不是吗?” 明明是温润的郎君,却能笑得如此邪性。 “您还真是坏心眼啊……”沈香擦擦汗,“不过,刘云既来了刑部,他做贼心虚怎敢找您谈事儿,而我明面上同您分道扬镳,是他最佳的下手对象。我猜,刘云一定会寻我接洽,这一回由我为您效犬马之劳吧!” “刘云不是良善人。”谢青不想她涉险,最后问了一次:“小香若想全身而退,现在还来得及,横竖沈家已被我择出去了……” “夫君,你不信我吗?”沈香作势又要溢泪花。 谢青怕了她了,服软:“我没有……” 她只是逗他玩。 沈香一笑,半跪上软榻。 她膝行靠近,珍爱地捧起谢青俊俏的脸,递上他冰凉的额头:“且看着,这出戏,由我替您的角儿,一定帮您唱到圆满。”
第49章 宫里头, 各司各府的门道都很多,秦镜高悬的秋官衙门也不例外。毕竟要想为民请命, 最紧要的便是保住官帽。若是连官人身份都没有, 那遑论解民倒悬。 这世间本就是人情往来圆滑周道,方可立足的。 故此,刑部官署特地辟出一间小东房用于招待高官。 此处算是极其富丽堂皇的一间小室了, 墙上书满了增辉的壁记与松鹤壁画, 博古架摆上了御赐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就连圈椅底下的软垫都是牡丹双面绣绸面,瞧着精致又贵气。 沈香记得,这间小室,有时还作为公堂,用于同僚间的会食。 不过她不常来, 平日里若有旁的官署吏人拜访,她总有避嫌, 往来待客推脱给尚书谢青与四官司郎中接待。她没有为人情往来费心过, 只想着闷头办公差、查案子就好。如今忆起, 她毕竟是官署副手,哪里那么好躲懒,该是谢青帮她挡了风雨。 夫君的恩惠无处不在吗?她从前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思忖间,刘云的靴便递至沈香眼底。沈香一撩深绯色袍衫, 挺胸抬头, 露出十一銙金带, 为自个儿鼓劲。 刘云如今是内侍省长官了,乃三品宦臣, 故而同谢青一样,能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虽是去了势的宦臣, 但他乃皇帝大伴儿,又是多年的天子近臣,无人敢开罪他,大家伙儿见了别府上峰,都老老实实行拜仪。 沈香也不例外。 她行了礼,笑问:“何事这般郑重?竟劳烦起刘大监亲来官署。” 刘云如今也有五六十岁了。只是他在宫中吃穿用度精细,又有宫膳悉心调养着,皮肉还紧致,一点都不显老。 他是个惯爱装体面的人,此时慈爱地笑起:“沈侍郎亲迎,真是给咱家抬颜面了。于公,咱家这回来官署,是奉官家的旨意,来给刑部衙门送御膳的——昨日官家吃了一道莲房鱼包,觉得不错,特地命尚食局的女官给内外诸司送去会食。正巧咱家也是掌侍皇帝的官人,自也要为官家分忧,来送一回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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