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瑟缩着,要躲不躲,真是有趣。 谢青帮沈香簪上玉冠,终是没忍住,冷不防在她耳后,落下一吻。 看似清纯且不含情-欲的一下亲昵,实则饱含郎君无尽坏心。 他看她无措地发抖,抿唇一笑:“小香太过可亲可爱,一时情难自禁。” 沈香简直要翻白眼了——可恶!她今晚郎君的装束更撩情,教他忆苦思甜是吧?可是,她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得下次亲力亲为,再也不给谢青戏弄人的机会了! 沈香是第一次着男装拜会孙晋一家人,一家三口都看痴了,也不知谢青给沈香喝了什么迷魂汤,这才去了两个时辰,人都变样儿了。 孙晋闹不清楚沈香的想法,惶恐地问:“小香你……” 沈香朝孙晋行了规规矩矩的庙堂拜仪,端着官架子,道:“孙明府,若您往后改官升迁入京,恐怕小香便不能再认您为干爹了。” “这是为何啊?”孙晋着急追问,想搀沈香,却又见她身后行来的谢青面色不善,不敢动弹。 人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冻得没知没觉。 孙婶娘没见过这种阵仗,以为沈香惹了大祸,难过地抹起了眼泪:“有什么事儿,你就和干娘说,啊?别一个人藏心里头,咱们是一家人,不能这样生分的。” 沈香不想教他们担心,可是心肠不硬些,往后带累孙家,她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沈香缩回意欲宽慰孙婶娘的指尖,对孙晋道:“孙明府应当听过,一年前,京中刑部侍郎沈衔香遭友臣谢尚书弹劾,曾以‘结党内侍’的罪名夺黜官身、被贬为庶人吧?” 刘云盗窃皇陵一事太伤天家颜面,故而对外并未公开,只说是内廷大拿同朝前高官勾结,方才惹得天家震怒,降了死罪。 即便孙晋是个地方官,可这样大的事,风声传了一年,再偏僻的州县都该听到风声了。 孙晋颔首:“是,我知道此事。” 沈香一笑:“沈衔香,其实是我兄长。” 孙晋刚要颔首,却又在转瞬间明白过来关窍。他瞠目结舌,道:“听闻沈侍郎的龙凤胞妹早在十多年前就辞世了,你、你怎么会……难道入朝为官的不是你兄长……” 怪道沈香知悉那么多官场之事,且文采飞扬,她本就是高品阶的京城官人啊! “孙明府,慎言。”谢青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句,也摆正他的立场,他一直是知情的。 孙晋忽觉得京城之中水深得厉害。沈、谢二家为何要毁去明面上交好的干系,对外交恶?沈家又为何肯放弃世代门荫,甘愿被贬为庶民?若是因“女扮男装”而犯下欺君之罪,意图自保,那此前又为何执意迈入官场?这一桩桩、一件件蹊跷事攒在一块儿,孙晋头都大了。 他终于明白沈香为何今日要同他们道别了,倘若他们执意同沈香攀干亲,便是沾了罪孽,共揽了一份欺君之罪。再说了,沈、谢二家行踪诡谲,不知底下打什么样的算盘,又要做何等可怖的事,他举家陷入其中,恐怕要遭殃。孙晋如果聪明,应该明哲保身,不要过多掺和其中的。 只是……沈香乃他的乖女儿。 见孙晋满头热汗,惶恐不安,沈香明白,孙晋已经洞悉端倪了。 他是聪明人,不必她多说什么。 沈香又是一拜:“孙明府既已知情,小香不便多说细节。这一年多谢几位厚待,待小香回了京中,必会命家奴送来酬谢的礼物,还望几位莫要推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孙婶娘仍不明白沈香怎么执意撇清干系,她扯了扯夫君的衣袖,恳求孙晋给句明白话。 孙晋叹了一口气:“我知小香的意思了,于你而言,就此别过方能保下孙府。但你与我们一家在天地神佛见证之下,拜了干亲,便是同甘苦共患难一家人。为父从来没有想过,往后出了事,便要舍下亲女,明哲保身。咱们孙家,断不会做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家,还望小香也多多思量,体恤咱们做父母亲的心情。” 孙婶娘也回过味来,她掖去眼泪,笑道:“你知道干娘没读过书,说不出漂亮话来。干娘只和你说这么一句,我和你干爹认下你,并非因你多庇护孙家,实在是同你有眼缘,打心眼儿里把你认为亲闺女。你往后过得好,干娘为你高兴;若是哪处不好,尽管回了孙家,咱们家门永远为你敞开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娘家。不过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干娘能养着你的!” 这话真是说得沈香鼻酸,她不是那样心肠冷硬的人,眼眸被熏出一层水雾。 她长叹一声,抱了下孙婶娘,道:“您还是我干娘。” 她又握了一下孙晋粗粝的手:“您也是我干爹。” 孙家这番话,足够让谢青信服孙晋一家子心眼实在,待他妻子宽厚了。 这样的人家,帮衬一把并无不妥,遑论日后沈香能以他“农家妻子”的身份往来。一个京城小官干亲作为她的靠山,也不会引人起疑心。反倒会说谢青疼爱妻子,怕家内农家女的家世微末,圈中往来时,被官夫人们排挤,这才提拔麾下官吏,给妻子寻了一门宦官门庭作为家世依仗,抬一抬身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青也决定抛下最后一记惊雷:“哦,紧要的事,小香尚且忘了言明——她如今乃农家出身,亦是我谢青的家夫人。” “……”孙晋对于先前的话倒还能站得住脚,听得这句,险些吓得昏死过去。这、这算什么百忙之中抽空追妻的戏码?那他们之前闹将的一出出戏,岂不是教谢提刑看了笑话? 还是孙楚接受能力强悍。 他闻言,哈哈一笑,尴尬道:“我就说,谢提刑一表人才,和我姐极登对,怎可能不是我姐夫呢!” 孙晋拳头握住了:“……”臭小子,你给为父等着! 见状,沈香鄙夷:“若我没记错的话……阿楚前几日分明很嫌你姐夫吧?” “咳咳,哪有!我可支持你们白头到老了,是吧姐夫?” 谢青对孙楚的蹬鼻子上脸无甚反应,闻言只微微一笑,卖面子答一句:“阿楚所言极是。” 更紧要的是,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他妻乃小香……谢青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和小妻子同房了。 嗯哼,今日风清月皎,郎君心情真好啊。 沈香一时没想那样深,只知今日心事卸下,她松了老长的一口气。 “我天生不合适做恶人,骗人一年,活似要了命。”她难得和谢青调侃一句,“好了,夜深了,夫君也早些去睡吧。” 咬字时,沈香故意喊得很轻,没一会儿,她又记起,他们无需这样谨小慎微,大家都知情了。 “尚早,还想和小香散散心。”谢青闲适地牵起沈香的手,孙府的院子实在不大,他们喊看门的小厮开了门扉,沿街绕了一圈。 乡野小地方,油灯贵,等闲不会燃灯,怕浪费银钱。 四周黑峻峻,伸手不见五指。一定及不上京城繁华,酒肆茶坊彻夜燃烛。可是大都城再如何昌盛,街巷都是冷的,不如乡镇暖和,走起路来,清风拂面,鞋底都软绵。 她忽然感到惬意,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又交缠住谢青的五指,柔情备至地交缠。在从前看来,这是多么荒腔走板的行径,闹得人脸红。 谢青倒很喜欢沈香的随性,他仿佛窥她更深,也更了解她了。 感受到谢青灼灼的眸光,沈香抿唇一笑,又想起旁的事:“夫君,我的声音恢复成小娘子,等闲认不出我,之后再添些易容的装束,任谁都想不到沈衔香变成了女儿郎。到时候对外……我给自己取个名,便能混迹于官夫人圈中了。不少消息,女眷们私底下门儿清,保不准还能助您一臂之力。” “好。”谢青想了想,道,“吏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届时我可寻些门道,将孙晋安插入京兆尹麾下职事,你乔装打扮成他门客儿郎,在旁辅佐府事,倒也可一展拳脚。再不济,我手上公差繁多,居府里,小香得闲帮衬我一把,打发闲暇,亦是美差。” “我即使成了庶民,还要受您奴役么?”沈香扶额。她同谢青的心结打开,这样不顺的际遇,也能拿嘴上调侃了。 “能者多劳。”谢青借机捧了沈香一句。 沈香抿唇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谢青却又垂下眼睫,满心愧疚,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嗯?”沈香不解。 谢青不知该讲什么,他担忧地望着沈香,余下的话难以启齿。 沈香后知后觉明白了,他懂了,她喜欢“当官”。 他毁了她,他亏欠她。 沈香又是一笑,她拉谢青步入黑夜中的田埂。这里离人间远了,孙府的灯光在他们的步履中,渐渐变成了一颗光豆子。 他们融入荒山野岭,远离红尘喧嚣。 然后,沈香停下步子。 幸好还有一点月光,足以照亮他们。 沈香踮脚,同谢青对望。风吹起谢青轻柔的衣袍,别样倜傥潇洒。 她想,这样好看的郎君,怎能一整日愁眉苦脸呢?她要他永远明媚张扬地笑。 沈香于夜风中,拥住了谢青。她埋首于他怀中,小声说:“我喜欢为官,但我也喜欢夫君。你不省人事的那一夜,我同神佛说,若你能平安回来,你犯下的诸多错事,我都尽数原谅。我是守信的小娘子,谢青,我原谅你了。” 所以,别再自苦了。她不怪他了。 听得这话,谢青眉心舒展,他也拥住了沈香,躬身,倚靠在她肩臂上。 “我也喜欢小香。” 真心话,实话,坦率到不成样子。句句抓人的心,又叫人怪不好意思的,难挡谢青言辞里的炽烈。 沈香从未这样心动过,思来想去,她和谢青的相识都太平淡了,从小定下婚约,一墙之隔,比邻而居。他们仿佛是天生的一对,合该在一起,白头到老,没有任何意外。 接着,老天爷开了个玩笑,也是谢青一手促成的意外。沈香活了一回,她从他身边逃跑了。 原以为命运出现了分歧,他们会分开,怎料缘分天注定,他们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一起。 这一回,说出的爱意似火烧,一路燎到心里,教她牵肠挂肚。 沈香的一颗心砰砰乱跳,从未这样热烈过。 她紧紧抱住谢青,她感受到了——他真的,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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