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幽谷兰蕙,其香也符合谢青其身。 沈香任谢青抚着她的脊背压惊,好半晌,她问:“夫君,你知道谢老将军出事那一日,难过吗?” 沈香隐约记得,那天她撞见谢青肢-解死物,是一只山畜。其实她也害怕见血,不过为了宽慰谢青,沈香仍抱着甜糕,大胆靠近他。 谢青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一点烦闷,想杀生。我……没有落泪。” 并不是不会难过,而是只会笑,没有眼泪。 这样说,好像一个怪物,他忐忑不安,怕沈香不喜。 郎君垂下眼睫,缄默不语。他不正常,和人间格格不入。 沈香忽然很心疼他,她小心翼翼搂住谢青的脖颈。 谢青天生没有眼泪,不是他的错,是天神待他残忍。 沈香如今很懂谢青了。 他很可怜,本该哭泣的时候,连情愫都发泄不了。 神佛看他笑话,看他惶恐不安,怪异地幸存于世。 难怪想渎神,因为从未有人对他施舍过善心啊。 “往后,您难过的话,我替您哭,好吗?” 她想到谢青伤重,靠在她膝上时,晶莹剔透的眼泪滚落入谢青的眼底……她借给他伤痛,教谢青好好哭了一场。 谢青怔忪,怀里的小妻子变得好耀眼。他仰首,虔诚地亲了一下沈香发颤的眼睑:“我不想小香哭。” 为了保全她的眼泪,所有苦难,他都会自个儿咽下,无一例外。 “永远对我笑。”谢青含笑,又道。 只要对他笑就好了,不必难过的,他罩着她,给她撑腰。 两日的车程,抵达庆海县已是熔金残阳时分。 早听闻高官要来,马车外乌泱泱又围了一堆官吏。 为了以防万一,沈香今日已于鼻梁与眼窝处上了点易容的面皮,变成了另外一张美人脸。五官左不过一个嘴巴两只眼,稍作调整就能大变样。 她仍旧娇媚,姿容却和以往大相径庭。秦刺史这些对她不熟悉的人定认不出新鲜眉眼,不过这点变化难不倒谢青。 沈香都要怀疑,谢青认人,不是看脸,而是凭借气味。 他识得她,无论沈香变作何等模样,他都知是她。 谢青先下的马车,为了给沈香撑场子,他温文含笑,抬手去牵她。 拿谢提刑当脚垫子?小娘子真真胆大妄为啊。 官人们面面相觑,私底下嘀嘀咕咕—— “她是谁啊?” “哦!这怕不是那位金垌县的小香娘子吧?” “是了是了,我有印象,原是她啊……” “十分得宠呢。” …… 沈香明白了谢青的用意,和他出门已是招眼。既如此,不如再多偏疼几分,好歹依仗他的势力,她狐假虎威不会受委屈。 今日宴席,后宅里定是女眷们的天下,官夫人各个眼高于顶,万一她受气,一时都寻不到谢青的门头告状。 夫君也太小心了。 沈香玩味地笑了下,于无人处小心勾了勾谢青修长硬朗的指骨,当作他贴心的奖赏。 锦衣宽袖底下,这点子粘稠浓厚的夫妻旖旎,无人瞧见。
第71章 州太守官宅年久失修, 每补漆一道门楣,就要请宫中皇帝的旨意。官家唯恐朝中拨款修缮, 是地方官寻由头蓄意敛财。 住得太过于富丽堂皇, 定是贪财之辈。这是把刀子递给谏官,任由人捅,傻子才干。 因此, 家底子殷实的地方官大多会自个儿买外宅, 不住官宅里头。老宅子没人气滋养,日渐凋敝,更阴森了。 今儿,沈香和谢青要住的,就是秦刺史自家的私宅。 端看门前两只钩爪锯牙的石狮子就很有讲究,口舌里咬着的那颗球, 乃是上等的白玉。 沈香瞧不出门道,她只知今晚要办的事儿太多, 寻到那位上官夫人, 还要打好交道以便日后递请帖往来。 礼不可废, 沈香来时置办了许多见面礼:“这个官窑出的松鹤青瓷瓶可以送给录事参军家的娘子,那个翠玉观音可以送给司功参军家的娘子,如有夫人们领家中小娘子拜客,我还置办了不少花钗与金银镯子, 挨个儿褪下来送人, 足够分一分的了。” 沈香撩起衣袖, 给谢青看她纤臂上的一众物件。虽是镂空的金银饰,但镶嵌了珠玉, 还是很沉。 谢青怕她被压得手酸,轻轻托起, 任她分重量于他身上。 谢青轻抿薄唇,忧心地问:“累吗?” 沈香眨眨眼:“不累呀!倒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蛮新奇有趣的。” 她是个天生的乐天人,想到待会儿应对诸位娘子的情形,狐黠一笑,学给谢青看。 “我可会应对了!看着好的,就摘首饰;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就揽怀里团一团脸,再轻松不过。”沈香为了让谢青信服,又补了句,“老实说,比官场中周旋要简单得多。再如何挑我的刺,她们也奈何不了我,谁让我夫君是大官呢!只有他们家中郎主被发落的份儿。” 狐假虎威的感觉很好,有种嬉戏人间的意趣。 谢青抱住小妻子,听她得趣,也微笑:“横竖有我坐镇,你也不必费心攀交。” “不行的。我总得帮上夫君的忙,要想接近上官长史,最好是从他家眷下手。”沈香抖了抖手上的饰物,“她们都以为我不是正头娘子,在外轻狂拿大,我偏要恃宠而骄给她们看。蚱蜢一般蹦跳,汲汲营营拉拢众人,才符合我眼皮底子浅的小户心性。” 沈香连自个儿的戏文角色都起草好了,擎等着待会儿拉旗唱大戏。 两人在偏厅待宴,窃窃私语没一程子,婢女便提灯来迎沈香:“夫人,请您随奴婢来。后院设了女眷的花宴,只待您来开宴,一道儿赏花呢。” 她们恭恭敬敬唤她夫人,底下肯定有秦刺史的授意。谁不知谢青是有正妻的,在外头的这个小香娘子,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意儿罢了。他们不敢触谢青的霉头,好好顺他心意,捧着这位宠妾。 沈香心里头敞亮,她摆摆手,命婢女帮着提见面礼。临走前,又握了握谢青的手,娇滴滴唤了声:“夫君,那妾身去见客了。” “嗯,去吧。”谢青依依不舍松了手,纵她离去。 而秦家的一等婢女听得那句“夫君”,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乡野村女,得两天高官疼爱,竟摆起谱来,也不知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 鄙薄间,她又偷偷打量一眼谢青。 夜里,官人穿了一身紫袍,贵气逼人。紧要的是,明明骨相削瘦的文人,却在风满衣袍时,勒出健硕有力的蜂腰窄背,叫人不敢小觑。加之容貌清丽俊逸,让旁人无端端艳羡起沈香来。 不过一个村妇,竟也攀上了三品大员的高枝儿,命真好啊。 整个秦家的女眷,谁不羡慕沈香呢?官夫人们早早就聚拢在后院,捧着秦刺史最宠爱的室焦姨娘讲话。 按理说,诸位官夫人都是正头娘子,对于嫡庶尊卑看得很重,偏偏所有礼制,在绝对的官权面前忘了个一干二净。 秦刺史的夫人早在五年前辞世,儿子与孙子都大了,秦刺史便没有再娶继室,反正他是州主官,一言九鼎。日常也无需家内外出交际、主持后宅。 前头夫人不争气,只生下一个嫡长女,其余孩子全是从焦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待嫡女嫁给心腹长吏为妻以后,秦家能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就只剩这位焦姨娘了。 其实,秦家先夫人是名门贵女,心底太纯善了,全然不知她不能生养,正是这位亲如姐妹的焦姨娘犯下的阴司功绩。 小地方,何等有违常理的事都能发生,万一焦姨娘祖坟上冒青烟,被秦刺史扶妾为妻呢?官夫人们早早攀交焦姨娘,也是为自家留一条后路。 毕竟女人家的枕边风,威力十足,都是为自家夫君筹谋前程呀! 秦刺史耳提面命,要焦姨娘好生款待沈香,毕竟沈香是谢提刑瞧中的小娘子,紧要的很。 郎主面前,焦姨娘自然乖顺,可人后,那起子不平的心绪涌起,又实难按捺下去。 给焦姨娘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好的官夫人,尽抢着奴仆的活计干—— “方才绿萼来传话了,说,这位小香娘子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竟喊起谢提刑‘夫君’了。真亲热,连过门礼都没办呢!” “就是!谁不知她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在任上玩数月的女客,还真当自家是正头夫人了。这般上蹿下跳,也不懂往后会闹笑话!” 此言一出,夫人们哄笑一堂。 原以为焦姨娘也会被逗笑,哪知主家人不给面子,神情冷淡。 她们细细咂摸说出口的话,一个个吓得抖若筛糠。焦姨娘也只是一个妾啊,她们方才,怕不是含沙射影,趁机打焦姨娘的脸子吧?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说错话的庆海县尉赵夫人战战兢兢下跪,祈求焦姨娘宽恕。 焦姨娘柔声笑道:“赵娘子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教人瞧见,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你呢。” “是、您宅心仁厚,怎会生我的气。” 焦姨娘不接这话,只是柔柔牵起发抖的赵夫人,纤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听人说,赵娘子今日淋雨,受了风。既然身子骨不适,明日的花宴,你就好生家中歇着吧。” “我、我没有……”很快,赵夫人回过神来。这话不是焦姨娘担待她,而是有意将她从交际圈子里除名,往后不带她一块儿玩了。 焦姨娘表了态,自有培养了多年的左臂右膀上前来帮腔。她们一前一后按住赵夫人的肩臂,逼她落座:“您就好好养身子吧!” 而脱离了秦刺史下吏家夫人辖制的焦姨娘,冷冷勾唇,拍去了指腹上的香粉,仿佛方才触上的赵夫人,乃是何等腌臜之物。 没多时,耳报神婢女便到了:“焦娘子,小香娘子来了。” 按理说该喊“姨娘子”的,只是大家伙儿都知,秦家内宅就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是内宅主母,偏更胜主母。 对上她,言辞里自然要卖点关窍,讨个好彩头啦。 “快请。”焦姨娘容色淡淡,心里却也很好奇沈香。 何等的人物,竟在几天内就拿下了京城中来的年轻气盛的高官……手段当真高明呀! 待她们真瞧见沈香的那一刻,俱是憋闷了一口气——原来是风姿绰约的小娘子,娇而不媚,艳却不俗,明明该满身婉约气质,却偏偏昂首阔步,带点文人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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