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的是,温静早早将他记挂在了心上,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郁郁苍苍的老山里,有个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读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读她。 …… 严文望向温静,不敢应皇兄们的赌约。请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让妻子丢人啊。 幸而这时,谢安平站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对皇帝严盛道:“祁亲王不便骑马狩猎,不如由臣代祁亲王出战。” 秋狩本就是为了庆贺谢安平连战皆捷,严盛又怎会不给他面子呢? 一代战神要参赛,那定是魁首啊。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哪里及得上嘛!到时候高下立见,真真自讨没趣。 大家伙儿意兴阑珊,赌约一事便打哈哈略过了。 看啊,不过是皇兄们酒桌上一时兴起的笑谈,却险些折损了严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严文不语,心情沉闷。 不过,他很感激谢安平出言相帮,寻常臣子,断不会故意在酒酣耳热的席上,扫天家兴致。 谢安平心思细腻,为了他,开罪了君王。 夜里,谢安平来毡帐寻过严文一次。 他郑重地对严文道:“祁亲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骑马,可练一练箭术。挽弓狩猎,勤习臂力,亦能夺魁。” 他给严文指点了另外一条道儿。 谢安平径直揭开他的伤疤,不带任何鄙薄,坦然地陈述他的弱处。他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将军,底下兵卒受了伤,残肢断臂乃家常便饭,于他而言,严文的残缺并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就连严文自个儿都不觉得,谢安平言辞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谢安平的坦率。 至少,谢安平把严文,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交谈、相处,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 那日后,严文和谢安平私下里便有了来往,渐渐成了至交。 谢安平在藩镇行军,缺食少衣、朝廷压粮不放的时候,严文还私下里偷偷运送军需,背着刘云等人,接济过谢安平麾下的神策军。 雪中送炭,他们是过命之交啊。 直到谢安平遭受君主严盛的打压,尸骨无存。 临死前,谢安平除了给谢青留下血书,还事先联系了旧友严文,恳求他庇护谢家的孩子。 严文应允。 自此之后,谢氏一脉,便和严文有了牵扯,谢青同这位叔伯的关系,也甚是密切。 另一边。 京城,谢府。 谢青回府笑眸很冷,似是夹杂怒气。 沈香追问,他只摇头说无事。 实在没法子,沈香只得传召随行的阿景,探问缘由:“阿景,夫君在衙门里可是受欺了?” 阿景听到这句话,惊吓很大。 他确认了三次,才知道沈香并非说笑。哪个官吏有能耐欺负谢青?招惹恶徒,不缺胳膊断腿都是好的了。夫人定是关心则乱,说胡话了……竟把尊长认成了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阿景思来想去也没记起谢青被谁压榨了,嘟囔半天,说了句:“哦!我想起来了,尊长归府的时候,曾撩帘,飞出石子,绊了都官司郎中苏民奕,还教他磕了一颗门牙。” 沈香记得这位苏民奕曾开罪过自己。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谢青也早早惩戒过了。他总不至于这样小心眼,想起来就火气大,时不时要再罚一次吧? 阿景这边问不出的缘由,沈香只得去找谢青。 刚一入寝房,热气缭绕,画屏上映出郎君披发的清逸身影,拨云撩雨。 沈香暗骂谢青洗个澡都要调风弄月,她避开眼,只躬身去探滑落在地的公服。甫一伸手,沈香恰巧摸到一只塞了官印与牙牌的荷包。素色绸面上,落了几点黄褐色的酒渍,格外醒目。 谢青这样爱惜荷包,绝不可能脏了爱物……沈香醍醐灌顶,明白了原委。 她偷笑,步入屏风后。 寝房有暗阁,谢青特地命匠人凿了个浴池,似是怕沈香半夜睡迷糊了,不慎跌落,还在四围砌了一臂高的玉砖,看着珠光宝气。 此刻,仙姿佚貌的郎君,湿了乌黑长发,微斜了头,正倚在玉壁上,闭目养神。 池水热气腾腾,袅袅成团,如坠瑶池阆苑。 沈香偏要扰神。 她双臂扶上玉池围子,下巴垫于杏花满绣衣袖,轻轻唤:“夫君。” “嗯?” 谢青听得小妻子娇娇一声喊,他施施然睁开眼。黑睫羽湿了水,松针一般挺翘纤长,媚态横生。 这几日,谢青成天忙京官租地、润笔受贿的案子。 顺藤摸瓜查了小半个月,总算在今日结了案。 夜里官衙摆了酒水宴庆贺。他再不想吃酒,一双双下司不安的眼睛望过来,谢青还是卖面子浅抿了一口,算作开宴。 看到沈香,谢青很欢喜。他醒了神,劲腰微动,利落地游了过来。 谢青动作很快,像是湖泊里藏匿的神秘鲛人,与沈香对望。 沈香只是稍眨了一会子眼,面前就多了个凤眸清亮的俊美男子,心间牵起绵长的暖意来。 “夫君睡着了吗?” “嗯,吃了一点酒,有些困倦。”谢青老实答话。 他入过池了,衣物尽褪,一丝儿不挂。 水顺着郎君如墨长发滑落,冷硬的眉骨与刀裁的颊侧俱是湿漉漉的,嘴角还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平添上不少邪气。 沈香问:“夫君今日伤苏民奕,是因为那一只荷包吗?” 原是为了外人,同他兴师问罪么? 谢青眼眸微黯,喃喃了句:“他向我敬酒,手抖得很,脏了我的腰饰。” 不高兴。 这厮真的胆大妄为。 谢青清冷的话里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啊……沈香失笑。 不过一瞬间,她想起另外一桩事:“嗯,不过苏民奕的手有旧疾。而这旧伤,好像是夫君两年前打折的?” 那时候,苏民奕误会她和谢青不和,特地跑去和谢青说过她的坏话,结果惨遭报复…… 闻言,谢青一怔:“是么?” 他不记得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沈香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算无遗策的谢青也有失手的一日。 小妻子偷着欢喜,缠枝薄纱披帛底下,小巧圆润的肩头不住抖动,瞧着诱人极了。 谢青唇角扬起,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沈香戏弄够了,又促狭地说起旁的事:“夫君今日的样貌,倒很像我在乡县里听过的志怪故事。” “嗯?”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侃,险些绕晕了不谙人情的郎君。 沈香嘿嘿两声笑:“听说苗花县里有个寡妇……” 谢青恹恹:“传闻是从金垌县流出来的?” “嗳?您怎么知道?” 谢青侧头,手背遮挡了一下翘起的唇角:“两县素来不合,互相抹黑的事不少见。” 这话一出来,沈香又觉得是自己思虑少了,的确如谢青所说的那样,志怪故事很可能就是个谣言。 不管了,她偏要说。 “哎呀没事儿,咱们就听个趣儿。某天,寡妇夜里路过河畔,偶遇一名眉目俊秀的郎君。郎君总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笑吟吟地望她。天时地利人和,寡妇动了心,故意夜夜晚起,经过那条河。终有一日,她看清了那名郎君的下半-身。”沈香神秘兮兮地凑近,“嚯!好家伙,那郎君根本不是人,而是人身鱼尾的鲛妖!” “然后呢?” “然后寡妇就被鲛妖带下了水,成了精怪的压寨夫人。” “没了?” “没了。” 沈香清了清嗓子。 其实还有,不过话本后头绘声绘色描述的都是那起子男女之事。沈香当时和张主簿一面骂“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一面搜罗着看完了。 他俩头一次见人鱼恋,还挺新鲜。 谢青眯了眯眸子:“夫人的意思是,我很类妖吗?” “这个……”沈香呆了呆,不知道这话是接还是不接好。 怎料,谢青没给她旁的时间思考。 他张开健硕的手臂,忽然挟住沈香纤纤腰肢,将她高举起,一同倒入水中。 “哗啦!” 两人全成了落汤鸡。 沈香被这一阵仗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停歇不下。再睁眼,她已湿了衣裳,覆在谢青宽阔的胸膛。 郎君沐浴,全是返璞归真的皮囊。碰哪处都不好,沈香局促,里里外外动弹不得。 她不安,脸上、脖颈上全腾升热气儿,烧得小娘子面红耳赤。 她越羞臊,人越娇。 偏偏,谢青坏心起来,执拗地舔上她的耳廓,咬了她丰腴的耳珠子。 哇,怎会如此! 沈香刚要挣扎,伶仃的腿骨被人压制住,堪堪圈上郎君的腰身。 谢青还在闷闷发笑,低声戏弄:“既如此,我便效仿一回鲛妖,掳个凡尘小娘子,为我开枝散叶。” “……”荤话一句接着一句,沈香都要被他撩拨晕了。 再回魂时,某人已然得了逞。
第85章 近日, 京兆府得了一笔朝廷的拨款,用以修缮内堂的团鹤平棋天花。 京兆尹许寿诚惶诚恐接下了这笔修缮金, 闲暇时和孙晋、沈香嘀咕:“往年修葺衙门的好事儿, 从来不会落在咱们京兆府头上,今年真是奇了。要知道,外诸司衙门日日抱怨, 要给公堂里补新漆、固梁枋, 上折子和官家要钱,户部嫌多事,没一回批的。咱们这样的都城小衙门,倒取了巧,拿到了钱……我就说前几日送审理好的案卷上刑部衙门,怎么那些眼高于顶的台省官都同我道喜, 原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府衙忽然多了一笔公费,这是天降横财, 谁不舒心呢?体面的官署里坐着, 晚衙干吃茶都能发笑。 孙晋一如既往老实巴交, 说不出什么恭维人的漂亮话,倒是沈香这个庙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油炸鬼(油条)老练。 闻言,她逢迎了一句:“京兆府毕竟是京城的门面,总得门楣齐整些。黎民百姓遇事儿都先寻上都城京兆府, 若门庭老旧, 丢的是天家的脸, 官家又怎会不上心呢?” 这话听得爽利,许寿捋了捋山羊须胡子, 笑道:“还是二娘子明事理啊。” 沈香在京兆府中没有暴露本名,日常出入, 脸上也戴着半壁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对外,她说家中行二,衙役与京兆尹便都唤她“二娘子”了。 京兆尹许寿比孙晋老迈,大了八九岁,已经是快要致仕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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