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能看出来,他是个难得的油滑人,不算大恶,亦没有大善。 御下手段抠门,破了案子也不知公堂中设宴,款待吏役。但又不属于冷情人,倘若自家县衙的下吏开罪了上峰,他为了保人,能舍下老脸,巴巴的携礼亲自登门道歉,上赶着护崽子。 这么说起来,倒真有点“父爱如山”的隐忍况味。 许寿见府衙里头来了孙晋和沈香两个勤快人,他乐得偷闲,眼下摆摆手,又撒谎说老了头风犯了,要去后院瞌睡一会子,让他们自便办公差。 沈香想起谢老夫人今日要她转送给许寿的礼,她忙拦下人。提了两个油纸包递过去,一个给孙晋,一个给许寿:“这是祖母要晚辈给两位上峰送的吃食,一个是卫州白桃,一个是水鹅梨。夏桃吃了暑气重,许大尹成日里头疼,憋了暑气就不好了,您吃下火的水鹅梨吧,白桃就给孙少尹。” 许寿嘴上道这怎么好意思,手上已经捧来了瓜果打量。 他奸猾地笑了声:“老朽也不和二娘子客气,你这油纸外包着的宝珠纹绸布,可比梨子贵重多了,想来你的家底不薄啊?” 沈香一愣,咦,这厮真是个老人精啊! 她刚要辩驳几句,就见许寿摇头晃脑偷懒去了。 待许寿走了,孙晋战战兢兢地问了沈香一句:“小香,修缮衙门一事,可是你与谢相公提的?” “没有。”沈香茫然摇摇头,“不过前几日,好似说了一嘴,衙门里头总是落灰,天花壁板不大牢靠。” 几日前,沈香迟迟归府,正好和谢青碰了个正着。 她忙碌一整日,累得手脚发软。 甫一抬头,晚开的梨花树下,清贵的郎君提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立于石阶上,等她归府。 夜风满袖,吹得谢青一袭宽袖长衫起皱,涟漪层叠,飘然若仙。 沈香心间欢喜,三两步跑了上去。 见状,谢青忙撂下手灯,将她抱了个满怀。郎君笑逐颜开:“小香今日好迟。” 沈香眨眨眼:“出了几桩案子,在帮干爹忙呢。” “你发髻间怎有砂石和漆片?”郎君忧心忡忡地问了句。 听得这话,沈香急急抬手去摸乌发,果真夹杂了一点尘土,她羞涩地道:“可能是官舍年久失修,天花落了漆。” “唔……小香受苦了。” “啊?不辛苦,小事儿!” …… 沈香霎时想起这一桩事,小声嘟囔:“难道这笔钱是夫君的功劳?” 不管了,横竖都是她占便宜,给谢青记一桩大大功德便是了。 还没等沈香入公堂帮孙晋整理案牍,衙役小五上前来报:“孙少尹,二娘子,不好了!石龟村发生了一桩命案,村官做不了主,上报衙门,等着咱们派衙役去看看呢!” 沈香和孙晋对视一眼,她道:“孙少尹,今日劳您一人整理案宗,我跟着小五去看看。” “好。”孙晋忧心忡忡地招呼人,“把周仵作带上,也好有个人在旁帮衬。” “是。”沈香领命,风风火火登车,赶往石龟村。 京城乃大宁国都城,城外还围着不少小乡县。怕管辖起来太乱,市井百姓的民生琐事全推给了京兆府来管理,庙堂官吏的要案则由三法司督查。 看着是鸡毛蒜皮的庶民小事,实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有忙不完的事,俨然一个小朝廷,府衙治理也举步维艰。若是不凑巧,一朝撞上一堆事,光是分门别类都累死个人,更别说得来一日闲暇了。 事儿闹大了,功劳被外诸司的官人们揽了去;事儿太小了,上峰又责怪京兆府无能,区区小事都办不好。 府官们夹紧尾巴做人,光是里外疏通人情就要拽掉一把头发。 故而,来了沈香这么一个能帮着做事的能人,许寿恨不得夹道相迎,又怎会在意她是不是女人家。 况且,她只拿点月俸,还不贪功名利禄呢! 这是什么?!这是京兆府行善积德多年才修到的活菩萨啊! 眼下,活菩萨又为了上峰的政绩忙碌去了。马车骨碌碌,一路驶向石龟村。 到地方,沈香下了车,端稳走进死者的院落。 还没来得及入家宅,就被一名身结五彩锦缎绦子宽大袍衫、手持三重宝莲拂尘的婆子,迎面拦了下来。 她神情肃穆,手端一碗黑狗血,呵斥:“这位小娘子莫要莽撞入内。死去的女子并非被凶徒所杀,而是前世冤亲债主索命,若你非要坏了因果,小心遭到轮回恶报!” 沈香客气地行礼:“我和周仵作乃是京兆府派来验尸的吏人,职责所在,还请老人家不要为难我等办公差。” 沈香话音刚落,朝小五使了个眼神。 小五会意,对付刁民,只能以武力恐吓。他弹出腰刀,纤薄的刃面照上神婆的脸:“老人家退步!官人办差,容不得庶民阻拦!” “嗳!尔等愚昧,执意要触怒妖邪,怕是要遭天谴!”神婆撂下一句狠话,“若尔等不信,老身便做一回法事,让尔等瞧一瞧妖邪的能耐。” 言毕,她不顾众人阻拦,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执拂尘挥舞,另一手高举起血碗,泼上窗纸。 顷刻间,血色落下,窗纸显现出一个“滚”字! 鬼怪显灵了。 村民见状,乌泱泱跪倒了一片,祈求妖神谅解,不要降祸于家宅。 就连小五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一时间瞠目结舌,不敢动弹。 唯有沈香抬步,走向窗纸,细细端倪。 她胆大妄为,竟伸手摸了摸“鬼迹”,小五忍不住开口:“二娘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晚辈得罪了。”沈香踅身,朝神婆又是一拱手,“来人,将她拿下!” “二娘子?”衙役们面面相觑,“咱们贸贸然行事,会不会遭天谴?” “拿下她!”沈香发话了,官威还是比神威更重的。 衙役们道了句“开罪”,一左一右挟制住了神婆,任她奋力挣扎也逃脱不得。 沈香上前搜身,从神婆的袖囊里摸出一截蜡烛。 她高举白烛,对百姓们道:“白蜡无色,且不融于血或水,以此来书写‘神迹’,必能显灵。”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便知自个儿上当受骗,顿感尴尬。 沈香没闲工夫安抚百姓,她问:“神婆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地?” “大概是两个时辰前。” “对,神婆是第一个来的宅院!” “原来她没有神通,一直在装神弄鬼啊……” “我上回还花两个铜板和她买了求财符呢!” 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沈香从中获取了不少讯息。 她沉吟一声:“这桩凶案,应当和神婆脱不了干系。” 周仵作纳闷:“咱们都还没开始验尸,二娘子的结论是否太过草率?” 沈香摇了摇头:“您看到神婆手上端的那碗黑狗血吗?” “这又如何?” “鸡血或是狗血,一旦盛入碗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凝结成块。您再看窗上的血水,神婆来此已有两个时辰,血水竟还未凝固。” 神婆冷哼:“老婆子我说了,这是妖邪之力!” 难不成真的有鬼? 村民们都是老实人,哪里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见神婆振振有词,还敢和京兆府的官人叫嚣,他们不免倒戈,心里又发虚了。 “不是妖力。”沈香微笑,“是您往血水中添了三七。三七粉这一味药材,用于人身,可活血化瘀。为了辨别三七粉的真伪,民间常用猪血块来试其‘化血’能耐。若是血块遇上真的三七粉,可在一刻钟内消融化血。” 霎时间,神婆哑口无言。 神迹被拆穿了……她顿时汗如雨下,只喃喃了两句:“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沈香不答话,眼下还是验尸要紧。 她和周仵作一并入了家宅,翻动死者。 在查验尸身这方面,周仵作是行家。 他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后,对沈香道:“死者死于刀刃劈砍,致命伤在脖颈。凶手应当比她高,力气也很大。对方从背后袭击的女子,伤痕大多落于尸体左侧,从伤口截面来看,此人的惯用手是左手,乃左撇子。” 沈香环顾屋舍,没有箱笼与衣橱被翻动的痕迹。 杀了人就跑,家宅还处理得这样潦草,没有藏尸,也没有遮掩。 仿佛以此为乐……也无惧官人们查探,他在自寻死路。 凶手不是为了谋财,难不成是私人恩怨吗? 但看刀痕,只致命伤下手重了些,旁的刀痕都留了余地,也不像是泄愤。 案子里处处透着古怪,不知凶手意欲何为。 沈香在门边寻到了凶手踩过血痕留下的足印:“您看,凶犯的脚掌颇大,和神婆对不上。” 沈香回头,再看一眼神婆惯用的手,她是右撇子啊。 根据她日常用手的厚茧痕迹、足印、以及神婆和死者身高的比照。 沈香初步判断,下了结论:“神婆不是杀人凶犯,但……她有备而来,定早知这一场血案,或许是共犯。”
第86章 沈香决定把神婆带回京兆府的牢狱里, 暂留几日。 暮色沉沉,星辉四野。起风了, 该归府了。 沈香对小五道:“尸体带回衙门里细验一番, 再留下几个弟兄四处搜罗。这种情况下,他定不会带着凶器逃跑,罪证或许就抛在荒野, 便是没寻到人, 也能找到作案凶物。” “是,二娘子放心吧,下吏知道如何行事。” 沈香是没有官身的小娘子,衙役好歹是胥吏,对她卑躬屈膝,实则大大的不合规矩。但他们觉得沈香身份不一般, 愿意听她调遣。 沈香又嘱咐了周仵作一声:“夜里劳您辛苦一回,看看死者衣上有没有沾染血指印。倘若有, 请您临摹下来, 往后抓住嫌犯还能比照一回指印, 确认凶犯真身。” “二娘子谨慎,老夫必然留心。” 几人的差事都安置好了,沈香不是搜罗罪证的衙役,没必要留下添乱, 免得晚归教谢青担忧。 沈香刚到谢府门口, 谢青果真在等她。 今晚, 郎君没提灯,不过府门口倒新挂了几盏两重桃花宝盖灯坠的吊灯。灯屏上刺满绣四季花卉, 绒绒的、一溜儿烛光,不刺眼, 但雪亮,巷弄都被照明了。 沈香问:“夫君是怕我寻不着归家的路吗?把府门牌匾照得这般亮堂,眼睛都要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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