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是命运弄人, 先前大周的镇北三军, 没能给大周逆天改命, 却是白白送了大晋好大一份礼。除却在宜年峰几乎全军覆没的沈家军,剩下的做了识时务的俊杰,成了如今燕军的建军基础。燕军得天独厚,将边牧十族收拾的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燕亲王府面北而立,威震整片北疆。谁不知道他燕亲王府的名姓? 尹济林承中政之命,照拂边境百姓,一面威慑蛮族,一面乐善好施,很得百姓传扬。 “燕亲王殿下,铁杵似的,只要杵在这,那些蛮子们就不敢来!” 这燕亲王府的外墙,在燕地如今的百姓们看来,就是铁壁铜墙,只要燕亲王在这儿,燕亲王府安然无恙,哪怕一年到头刮八个月西北风,燕地都能平安无事,欣欣向荣。 “可我听说,在大晋开年的时候,真正赶跑蛮子的,是如今太子爷。” “有这一回事?” “家里老人念叨呢。” “便算是如此,可燕亲王镇北十几年了。这之后蛮子们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却步长城的。到底还是燕亲王的功劳大些。” “燕亲王爷是真汉子,你瞧见他那气度没有?霍,顶天立地,可真是独一份儿!” “听闻小世子如今,也不输……” “……” 燕地百姓多慷慨之士,古道热肠。他们不知道,燕亲王尹济林修这样一堵高墙,是对中政的僭越。他们更不知道,燕亲王在望北之后,会转向相反的方向,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深邃目光,盯住南方。 南面望去,是数不清的平民之家。大晋改换江山以后,燕地垦荒屯田,十几年的光景,人烟稠密,富庶起来——这是谁的功劳? 尹济林笑一笑,往更远的地方望去。人家的尽头是荒芜,荒芜之后又是繁荣的城池,这样一直望下去,就是中政高耸的红墙。 那时他率兵越过临江,一路北上,高歌猛进,连宜年峰天险都没能拦住他。他亲自送了前朝的元延帝上路——那是个大雪天,交战的双方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彼时父皇已称晋王,北风猎猎,帅旗在风里上下翻飞,抖抖作响。他跨在马上,身后是让前周元延帝惊疑不定的骑兵。元延帝一心以为沈家军南下后,镇北骑军能挽回颓势,可谁稀罕这些骑军呢?尹济林嗤笑,只要有钱,尹家就能组起一支可以媲美的骑军!塞北的商道多阻,拿不到那里的良驹,尹家就调转矛头,将海外的好马引进。 尹济林听说这些马是隔着千山万水送来的。可是谁在乎呢?它们比起镇北骑军的马儿,不见的差。加上养马要好料,尹家军供得起,可朝廷的军费捉襟见肘。 他叫属下给他拿酒来暖身,浑身热起来才好杀敌。一碗雕花下肚,他血气方刚,提枪即可定江山。 镇北骑军谨慎严密,确实比先前的队伍难缠许多,但他迂回调度,几番设计,将这群亲卫之军耍的团团转,连同他们的皇帝——九五之尊,在大雪之中竟是显得那么孤苦伶仃。 元延帝是御驾亲征的,但他似乎绝望了。他看见了镇北将军沈凌为他战死,围着他的兵马一点点便少,大周的帅旗被一面面砍断。 后来他应当是自刎了,连同他带着的那位妃子也是。 尹济林居高临下地骑在马背上,看着血溅起来,看着他们倒下去,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了脸面—— 后来的仗打得太顺利了,他对顺利的事情记忆不深。仔细想一想,印象最深的竟是雪地里那一片殷红,那是当时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鲜血,泼在他面前,像是给他的领军生涯加冕。 兵家冷酷,一家的辉煌总是用一家的鲜血洗出来的。 元延帝死前应当说了什么,但他不记得了。他一心想着京城,面无表情地替这位前周最后的帝王收了尸,挥师继续北进。 他的铁骑踏上京城的土地时,他没有急着进去,他收敛了自己的野心,在城外等候他的父亲,未来的大晋第一位帝王。 尹元鸿已经不年轻了,脸上生了皱纹,几十年来沉浮商海,快要过了能成就霸业的年龄。但终于在元延五年,他的小儿子给他打下了他肖想了半辈子的江山,从此江左布衣商人改头换面,君临天下! 他骑在一匹通身乌黑的马上,拍着尹济林的肩头,说好小子。尹元鸿的眼里,自己这小儿子确实是极为难得,生在一个商贾之家,却是天生的将才。在他身边,如今意气风发,往后可以替他好好镇守大晋的江山。大儿子虽然身体差些,但智谋过人、运筹帷幄,上可比诸葛孔明,是治世之才。 一文一武,这大晋的江山算是无忧了,他可高枕而眠。 于是,他高兴地对他说:“为父有你,此心甚慰。海儿骨子里弱,往后这大内,还得林儿多多帮衬才好。” 尹元鸿不曾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尹济林眼里闪过了,跟他一样的神色。 尹济林把这话记在心里了。与他那多灾多病、只知坐而论道的兄长不同,他才是替父皇马上定乾坤的人。他不就是个嫡长子吗?病秧子一个,只要他死了,这江山总归是自己的。 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拱手于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瞒下东南的铜矿,毫不犹豫地豢养亲兵,只为等他兄长一朝归西,登了天子之堂去! 至于尹信,只是孩子一个罢了。到现在都还没被立为太孙,父皇或许就没在他身上放过心思。等太子死了,或许直接诏立他也说不定。 更何况尹信这一路南下,都有人替他看着。一切本都如他的如意算盘进行,只可惜落霞关让他露了马脚,只可惜他没能做一份完美的假账,只可惜他到底没拦住尹信查到那座铜矿—— 他进行了补救,为了把自己摘出来,只能弃掉手中的棋子了。 布政使,吏部,户部,监察院,他安排妥当,准备让朱黔城替他背这个黑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皇侄的厉害,便授意底下,直接不留他性命。 只可惜他还是棋差一着,没料到尹济海知道了他动过东宫的鹰,没有料到尹信知道了他与严玉堂之间的联系。 这下他的密谋,彻底暴露在东宫眼前。 后来,请罪的密信一封封送到他手中: “属下无能,未能取得小儿性命。” …… 最后八百里加急,明黄的圣旨,送到了燕地。 他撕信奉旨,当下有了决断。 * 三个月后,东宫。 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他是从东南跟出来的老人。原本在尹家旗下放不上台面的几个小铺子里跑账,没有什么大才,只是贵在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尹家进了京后,第一个受了宫刑,从此跟在皇帝身边,算得了另一种平步青云。 尹信大礼已毕,接过蚕丝玉轴,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得体:“儿臣谢过陛下隆恩。” 李公公满脸堆笑,简直比殿上琉璃瓦还要灿烂:“奴婢恭贺殿下大喜。” 尹信起身,稍一点头,便有人递上玩意儿。李公公却是推辞一番,道:“钦天监那头,已经在挑日子了。陛下旨意,择日册封——左不过这两日。这赏钱,奴婢可有的是机会讨呢。” 他拱着手,退到阶下去,神色又是极为恭敬了。 尹信倒也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道:“劳烦公公了。” “殿下哪里话。”李公公窥视一眼,心领神会,“殿下日理万机,奴婢不敢叨扰。” 尹信点了点头,李公公便退下了。 他看着那乌压压的一片从东宫的偏门退出去,才回身看了看他的父亲。 尹济海脸上神色淡然,不提尹信手中那道圣旨,却说:“这李年跑账时,实在跑的不像样子。如今成了李公公,倒很得圣心,原是实在懂得分寸。” 才宣了旨时,满脸的笑,接着却不受赏钱,恭敬得很。他明白,这道圣旨不是宫里哪个娘娘得宠晋了位份这么简单,这道圣旨是立皇太孙,关系到国本的事情,关系到所有人的脑袋。 皇帝到底立了尹信做皇太孙,可东宫上下只有傻子才高兴。 这时机不对。 尹信注意到他父王眼底的几分寒意,于是把这玉轴好好捧在手里,对着父王一拜,却是无言。 三个月前,他在明军的护送下回到京城。带着南下一路收集的线索,光是私铸铜钱这一项就能让尹济林掉了脑袋,更何况联合父王在燕军内部取得的消息,燕王有谋反之心是板上钉钉的事,任是尹济林怎么抵赖,都没办法翻篇。 东宫立在这,不杀也得杀。 “你皇叔在燕地一人独大久了,以为开明一年的外放,只有他在东南得了好处。”尹济海那时对他说。他原本平静的眼里起了波澜,那是最大的杀气:“他忘了,到底是谁把边牧十族赶去吃风沙的。” 尹济海一人能当百万师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开明一年,大晋太子尹济海率兵万乘,亲镇燕地,胸中韬略无人能敌,谈笑间人头落地,血溅关山。 燕地是尹济海收回来的。尹济林不知道的是,如果一个人聪明到了极点,领兵打仗可以不需要强健的体魄。 尹济海在燕地的那些眼线,能活下来的,都已经扎下深深的根了。 他往常只是不想用,这一回不得不用了。 尹信一进京门,最重要的事就是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讲给他皇爷爷听。那是一次密会,除了东宫,只有内阁几位重臣在场。 皇帝长久地沉默,原本打算召燕王回京问罪。诏书送出去,燕王昨日里刚到京,尹济海连他这弟弟的面都没见到,皇帝就在今天匆匆下旨,把尹信立为皇太孙。 不知道尹济林用了什么苦肉计,总之他能保住这条命了。 这次册封,只是对东宫的抚慰罢了。 但东宫怎可能满意? 皇太孙尹信松了手,玉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缓缓道:“父王把燕地收拾了干净给皇叔,皇叔却不领情。儿臣只好把京城收拾干净给父王了。” 作者有话说: 1.我来啦我来啦 2.写到这里厚黑学的感觉才出来。 3.最后一句话我挺爱的,反复朗诵哈哈哈哈 4.镇北骑军原型关宁铁骑
第99章 真心 尹济海听了这话, 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发出一声笑。但他脸上不见笑影儿,那笑声也并不长久, 消亡在几声咳嗽里。中政的秋日格外短,秋高气爽只有月余, 西北风一吹就入了冬。 尹济海身体本就病弱,说不清具体是哪的毛病, 大抵是娘胎里的不足。许是上天吝啬,已经给了他别人累积三世都不能有的智谋, 便要收回点什么,不肯叫他十全十美。 庆明到中政, 医生一茬茬换,就是不见谁能将他的身体完全调养好。成年累月, 那药味已然熏染了东宫整间正殿, 连梁柱子都泛着一股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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