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面,林礼的腿已经开始发颤了,眼眶里发酸。 有种宿命的意味,自己最想见却素未谋面的人的声音,是由自己最爱的人带来的。 “山雨欲来,明晦不定,国运至此,已是无法挽回。明日,朕即与梦枕启程宜年峰,御驾亲征,与沈家镇北军,做最后一搏。命途一事,实乃莫测。此去中政,兴许再难回头。红墙黄瓦,往后也许落于他人之手。今夜怀想清清,以作此书,罪己此生。” “朕二十有一,忽而受命,继承大统。远离封地,来此京城。登基五年,受尽掣肘冷眼,年年皆不得如意。元延一年,钱制未成,贪案四起,不得其明。元延二年,党争勾结,排挤忠良,朕几近全力,才得以保全。元延三年,扩军备战,关中大旱,瘟疫四起,至四年初,未见好转,生民不幸。元延五年,东南称王谋逆,至今无万全之策,无力回天。” “许是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苦我民尔。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底下,愿自去冠冕,亲战宜年峰,国君死社稷。然三百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 “朕览此生憾事,一恨群臣误我,二恨抱负不张,三恨大雪满地,不能见清清长大,不能与梦枕共白头。” 尹信落下最后一个音,屏风后的林礼已是泪流满面,她努力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一个群臣所误的皇帝,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一个无奈的帝王,一个真实的人。 尹信知道她在哭。 她并不轻易哭。 尹信努力稳着心神,抬头道:“元延帝有个女儿?” “岑家投诚的时候,就告诉过朕这件事——只是朕不打算追。”尹元鸿叹了口气,“都是为人父,一个女孩儿,留一条命,便留一条命吧。” “尹家起于东南海上,利义都要当头。” “朕想着,最后《周史》相关元延一朝,朕自己持笔。”尹元鸿叹道,“只是如今看来,费神的事情做不得了。” “阿信,朕要你将它修好。” “儿臣……领旨。” 那日的九衡阁格外不同,在阁中的每个人得到了一些东西。 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林礼跟在尹信身后,走出九衡阁,觉得阳光很刺眼。 因为它同时是耀眼的。 尹信用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对她说: “别哭了,阿礼。随我一块儿去燕地吧。” 作者有话说: 1.关于元延皇帝李承安的遗书,参考了崇祯皇帝。写的时候几次情不自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也许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2.帝王家众生相。做帝王就是不能心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帝王都不是天生的帝王 3.林礼终于完完整整的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啦 4.老去已经足够让人痛苦,更痛苦的是,有人正年轻
第103章 暂别 开明十八年秋, 尹济海没有遭遇与往年秋天相同的那场大病。东宫上下,说是本该欢欣鼓舞、张灯结彩也不为过。 但是没人敢高兴起来,连同尹济海自己。 因为皇帝病了, 从与尹信的那次谈话以后,精神就骤然差下去。起初以为只是一场风寒, 但经太医几日医治,却不见好, 反而愈加严重。寝宫外的下人们,不分昼夜地, 听到那费力又沧桑咳嗽声。 他好像替自己这儿子受了罪一般,病的很重。 东宫本就行兼国之权, 这下更是代为理政。这个秋天是上天对东宫残忍的恩赐,折腾病了皇帝, 却彻底让东宫坐稳了地位。 太子尹济海不计前嫌, 事事顺从燕王,替父置办家宴。另在私宴之上,列请诸位阁老, 兄友弟恭, 朝臣皆赞, 得内外美名。 “阿林自北征以来,战功赫赫, 数不胜数。如今戍守燕地, 逐异族于千里, 实乃我大晋之功臣良将,合该纵享赞誉。” “只是燕地有宵小之徒, 行谋逆不轨之事, 辱没阿林一片忠心, 实在委屈阿林。今者家宴,为兄便代传父皇旨意,留阿林在京里休养两年,王妃世子亦可免去逢年进京之颠簸,以抚燕地。” “父皇不肯叫阿林受冤,于是燕地之事,派遣太孙北上,一平口舌。” 尹济海曳着赤色圆领龙袍,亲自朗笑着给燕王满上了葡萄美酒。他的脸色向来苍白,往常尹济林最瞧不上这一点,以为自己终还有机会。 但是他最后还是败给了这张脸。 这张看起来今日没有明日的脸。 他在听到陛下旨意太孙北上的时候,才知道当年父皇拍着他的肩说的那句“海儿骨子里弱,往后这大内,还得林儿多多帮衬才好。”,终究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父皇从未想过让他继承大统。 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最终没有露出那分失态。他咬着牙,双手接过夜光杯,沉声道:“阿林谢过兄长。” 开明十八年秋,燕王自省其失,跪谢东宫之恩德,尊兄长为上,燕地谋逆与冒犯东宫之事,由此而止,朝野皆喜。 * 林礼最后还是没有跟着尹信去成燕地。 留行飞来京城,带来了孤鸿山的信,说是沈驰自永陵消失之后,各家皆派人出去找寻,却不见下落。沈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各家耳目,如今竟是带着引东教徒,突然在九鼎山下出现,要清算齐清狂。 歧归路是最难走的,当然能抵挡一阵。但是引东教声势浩大,情况有些莫测。齐老速速发出江湖令,请求各门支援。 永陵涅槃的最后,穿云与九鼎握手言和。更何况对于齐老枉死的爱徒岑举舟,穿云门是有愧的,所以这次派去的人手格外多。汪长春、孟斯伯带着座下弟子,直赴九鼎山而去。 林折云遣顾惊涛,领着弟子们速去驰援。江漫雪本欲随掌门守候山门,只是实在担心汪长春,所以几日后也跟上了。但山门中留守的人实在是太少,于是她便借用了留行,给林礼带去这封信,让她速归孤鸿山。 “这沈驰真是阴魂不散。” 林礼将信从留行那黄爪子上解下来的时候,尹信正在松芸馆。皇太孙与淑人的册封礼,这两日便要先后行过。本来册封礼一过,尹信便要带着林礼北上。林礼原本想着,见识一下燕地的风光,总归算是好事,便没有反对。 只是这封信一来,所有的计划都要打乱了。 “失心疯了。邪魔外道从来都是害人的东西,一旦沾上这辈子修为就要毁了。”林礼蹙着眉,声音弱了下来,“永陵那夜,你也见过他的张狂模样,根本没有把五门四山放在眼里。应老帮主,乔老,当年霁日的功臣,一个个都没在了他手上。如今九鼎山,他就是奔着结算齐老去的。” “阿礼不用太担心,有这么多人呢。歧归路又是崎岖天险,除非引东教徒各个长了翅飞去,否则哪能攻得下九鼎山?”尹信捏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指中绕着。林礼的青丝柔顺,他往上看,梅花髻里簪着的还是他当初在永陵送林礼的那根玉簪。 他今日可是带着东西来的,玉簪还太稀疏平常。 “阿信,我还是得回孤鸿山。”林礼不知为什么,看了这封信总有些心神不宁。她半侧过身,看见尹信那不安分的手。 尹信绕着林礼青丝的手缓缓放下,眼神里原本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但他知道这是林礼必须去做的事情,他的小女侠,被孤鸿山的风水养育,一身侠气,怎能不为之牵肠挂肚? 只是他不舍。 “你一个人回去,我总是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你若是派几个人跟着我,身上功夫还没我高。”林礼啧了一声,这样道。 “是我没法陪着你,”尹信目光沉沉的,又道:“我若是不当这个皇太孙,与你一同游迹江湖,行侠仗义,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殿下糊涂了。”林礼听了这话,却认真道,“侠这个字,有不同的行法。你怎知你去燕地,就不是行侠仗义了?” 尹信又眯了眼,半倚着藤花桌,道:“愿闻其详。” “穿云门门规之说,习武行侠者,当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林礼缓缓道,“这礼、信、仁,乃侠者之本,我愿以‘侠性’称之。身有其一,可做品性纯良之人,却还不可为侠。身负其二,乃人中君子,却不一定是侠。身兼其三,方可成就大器,内心不为奸邪诱惑所动。” “有了侠性,心中自然将苍生水火放在第一位,不一定要高强的功夫,也是做得出侠义之举的。”她娓娓道来,“武功高低,与是否成侠无关。你我这一路走来,除去诸多不平疾苦,虽然够不上美名流传,但已经是很难得了。” “阿信,你身上有侠性,而且一点儿都不比我的要弱。”她眼里潋滟,“贪官污吏你来平,燕地动乱你来定,天下苍生未来总是要你来护,这是你的侠。” “回穿云,戍山门,报师恩,除邪魔。这是我的侠。”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果决,“我与你分别,各行其侠,来日重逢,便是可以共同回望的事情了。” 尹信定定看了她半晌,林礼说“侠”这个字的时候,是那么动人。 她是山林中的鸟儿,那么坚决和要强,东宫暂且委屈了她。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一下,道:“燕地的事情,不知要纠缠多久。这样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 “我会很想你。”尹信忽然一用力,便把林礼半抱进怀里来了,“我这儿不缺鹰,便辛苦它们两地千里地飞罢。等你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记得拿绳子绑上信,我遣人接你来。” “燕北的风光甚好,你我要一并赏。”他低头看她。 “嗯。”她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发髻在他胸口上蹭了一下,挠的他的心痒痒的。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让东宫的仪仗,从孤鸿山脚抬到京城来。” 娶你。 林礼的脸庞热热的,依在他怀里,又佯怒着挠他一下,道:“铺张。” “为你哪里嫌多?”他始料未及,笑了出来,放开她。待定了神,目光又落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啧了一声,道,“簪子太素净了。” “不是你送的?”林礼道,“嫌素净,便把碎月簪还了我来。” “碎月簪上尘缘太多,本王带到燕地去,替你镇着它。”尹信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掏出个锦绣的盒子来,打开,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你戴这个。” 林礼一瞧,只见是支累丝金簪,盘成双缀凤凰,附着白珠、翡翠、赤璎数颗珍奇,端的贵重大气。 “双凤纹天珠钗,兴许比碎月要差点儿,但却是我母妃与父王完婚时的东西。”他神色认真起来,“现在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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