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兀自盘算私事,一个没留神,撞上了眼前的人。 她小心后退半步,再抬头,原是朝她温雅一笑的沈寒山。 沈寒山换了一身沧浪底绣松月图纹长衫,头包纶巾,捧着一个烘手的球炉。他收敛了一身官气锋芒,满是寒门书生气。此时观之,既典雅又素净,似天边皓白的月,又似夜里缄默的海。 这冤家又来做什么? 苏芷蓄意绕开沈寒山,权当他是门神,凡人看不见。 可沈寒山却不许她视而不见。 就在苏芷错身过去的一瞬间,沈寒山扣住了她的腕骨。 苏芷眸间一凛,冷声道:“沈寒山,不想你手骨碎裂,就给老子松开!” 苏芷一口粗犷骂词是在皇城司番营历练时,同武将们学的。她为摆霸气,总不好自称“老娘”,便把自个儿当成郎子,专门说“老子”。 后来回了掖庭,在柳押班的□□下,这才改了口癖,不再粗鲁开腔。 然而,她骨子里的血都是满满野性。她就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子,如今披了层清冷人皮,这才学乖巧些。 要是沈寒山当真惹毛了她,那她发狠了撕咬他两口也不在话下,横竖疼的不是她。 哪知,苏芷再如何龇牙咧嘴要挟,沈寒山也胆大包天,半点都不怵她。 沈寒山掌心收得更紧,大有要同苏芷鱼死网破的架势。 他头一次这样孟浪,这样坚毅,一心玉石俱焚,连臂骨都不愿保全了。 沈寒山改了性儿,教苏芷的烦忧更上一重楼。 苏芷皱眉:“你在试探我?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苏芷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若她已经决定和沈寒山割袍断义,那便断个清楚。 于是,她伸掌成爪,锁住沈寒山的肩臂…… 她卸他一只胳膊又如何?受点皮肉伤,但寻个正骨的郎中,也是很方便医治的。 就在苏芷施力的刹那,沈寒山忽然开口了:“芷芷,你曾说过,你想父亲,对吗?” 听得“父亲”一词,苏芷怔忪。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我为何一直跟着你?” “……沈寒山,我没工夫同你打哑谜!有话就说!” “你父亲,救过我的命。” “什么?!” 沈寒山忘不了那个被火焰吞噬的夜晚。 他尚才八九岁,青黄不接的尴尬年纪,既不能如兄长们一般独当一面,又不能似父亲一样庇护一家老幼。 他只能看着所有人为了保全他而牺牲。 所有人都说,活着是一件好事。 唯有沈寒山知道,活着是一桩苦难事,苦到他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是苏父救了他。 为什么是他…… 沈寒山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所以他很少提及往事。 他总笑,因为不笑就会哭。 沈寒山,没资格哭。 他像是想证明什么,再次同苏芷道:“我再衣冠禽兽,也不可能害我恩人之女。” 他只是想同苏芷表忠心,他只是想告诉她——他没有坏心。 沈寒山努力把心肝都剖出来给她看了,只盼苏芷信他。 苏芷没说话,即便她很想告诉沈寒山,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止这一桩。最紧要的是,她同他是政.敌,绝无交好的可能。 她想甩开他,有百八十个理由,白日里选的那个,不过是其中很小一桩罢了。 沈寒山不知这些隐秘心思,他只当自己的诚意不够。 他思忖一程子,又道:“今日我赶去刑部翻阅地方案牍记录了,案卷中曾记载,在三十年前,桔花县曾出过一桩拐卖孩童案,凶犯正是用布老虎玩意儿引诱孩童进入囚人的密室。不过凶手早在二十五年前被当地县令缉拿归案,且在菜市斩首示众。同等的作案手法,又怎会再次出现于京城?总不会是杀人犯的鬼魂归来复仇了?” 沈寒山径直同苏芷说起了今日调查结果,他借机深挖此案,也就是在给苏芷递上投名状——他不是天子门生,亦不是官家走狗。他不会尽早了结此案,以讨天子欢心,而是会顺从苏芷的心意,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也就是说—— 如今的他,是苏芷的家犬。 他叛变了朝野阵营,甚至是主君。 他摒弃了信仰与忠义,不顾常理与君子人伦。 他,沈寒山,心甘情愿,成她的裙下人臣。 任她差遣。 沈寒山一步步降低底线,苏芷还能欺压他到什么地步呢? 再硬的心肠,这回也被他搅合软和了。 罢了。 且不急于一时。 苏芷没对沈寒山下手,她施施然缩回了五指,负手朝府内走。 沈寒山扣住她腕骨的那只手还没松,走得紧了,手上便被一股力道带了带。 苏芷回头,看了沐雪而立的沈寒山一眼。 沈寒山抿唇,心间难得惴惴不安。不得不说,世上最煎熬人寿的事,便是儿女情长。 未料到,这回苏芷没骂他,反倒是催促一句:“傻愣着做什么?不进屋里,想冻死讹人?” 这是同意往后继续和沈寒山待在一屋檐下了,沈寒山大喜过望。 他不敢惹恼苏芷,这回倒是正人君子地挣了手,跟在苏芷身后,亦步亦趋。 苏府晚宴已然置办好了,擎等着苏芷回府时,母女俩能待一块儿闲侃几句。 当然,苏母得了耳报神一贯的消息,本意自然是撮合撮合这对闹口角的冤家。 她腹里做了好几回文章草稿,临到开口,却被眼前的阵仗吓一大跳。 阿芷和沈寒山怎是联袂而来?这才多久的功夫,两人就和好如初了? 惊愕过后,苏母心里更多的是欢喜!她家姑娘的性子,她不知道吗?倔得跟头牛似的,认死理,哪里肯低头。 小郎君和小娘子能说一块儿去,铁定有个人低头,委屈的恐怕就是沈寒山了。 苏母一面心疼未来女婿,一面又满意他的谦让。小家要和和美美,自然得有个人硬心肠,另一人放软姿态来将就。 虽说对不住沈寒山,可受苦受难的人不是她女儿,那就尽够了。 苏母再如何偏袒外人,也断不会越过自己亲生骨肉的。 待两人走近了,苏母演技大开大合。她扶住额头,一阵晕头转向,足足三两圈才歪到在婢子肩上,同苏芷气若游丝地道:“我今夜吹了风,怕是不行了。屋里头有菜,你俩慢慢吃,我不相陪了。” 苏母的心思昭然若揭,苏芷都懒得拆穿,怕损伤母女情分。 她冷冷睥了母亲一眼,道:“下回演戏多加把劲儿,听曲儿那么多,半分精髓都没捞来,平日里的戏不是白看了?要不我给您寻个名角儿点拨点拨?好歹演得真切些,免得一上手就露馅儿。” 苏母气得咬牙,面子没挂住,抬手就要打苏芷:“叫你贫,看有沈家小郎君在场,胆肥了是不?!” 沈寒山看了一场热闹,小心上前,搀住苏母,恭敬地道:“苏婶娘累了就多休憩,身子骨要紧。我记得您说近日手足畏寒,改明儿我叫萧叔给您送鲜羊奶来,晚间热了羊奶皮子,吃一碗再睡。” 沈寒山有意化解了苏母要揍苏芷的动作,又贴心地帮苏母找了台阶下。 苏母懒得同苏芷掰扯,她瞪了闺女一眼,仍由贴身婢子搀扶,入了碧波院。 苏芷喊沈寒山入屋里头,可不是请他吃喝的。 他们连夜复盘了桔花县虐童案的始末,奏报皇帝。 官家明白案情复杂,留在都城内,恐怕查不清真相。于是,他钦定沈寒山为“提点刑狱官”,差遣他前往地方州县详复案牍。对外声称桔花县山高水远,行路时万一遇上山匪水贼,一个不济,得亏损一名朝廷大员,那多得不偿失?故此,须得武艺高强的皇城司使苏芷护送,确保沈寒山性命无虞。 此举看似贴心,落在百官眼中,又多了另外一层意思——官家不过是怕沈寒山那头查出了对殿前司不利之事,故而要安插一名心腹在沈寒山身边监视一举一动吧? 桔花县山高路远,恐怕这回是不能回苏家过年节。临行前,沈寒山还与苏芷合力置办了众多干货果脯留在家中,供苏母解馋。 苏母嘴上埋怨俩小孩年关还在外当差,手上动作却满满都是关心。 她特地给苏芷和沈寒山准备了几样补膏,用来沏药饮子滋补身体,还为他们一人裁了一件厚实的狐毛大氅,生怕有吹风受寒的时刻。 沈寒山父母早亡,能收到这样一件熨帖人心的礼,自是受宠若惊。 他上路当天便穿上了,在苏芷面前现眼,夸赞苏母针线活好,品味超然,手艺也好。 他那样上头,苏芷也没好意思拆穿,说她母亲不懂女红,这些密密匝匝的精细针脚,全是裁缝娘子上的手,没有那起子亲力亲为的绵绵慈母爱心。 作者有话说: 文里的派系阵营全私设,不必在意,是我瞎编乱造的。 相当于芷芷是皇帝私兵,皇帝怕私兵们联合造反,所以又有三衙来牵制。 皇帝怕私兵们和群臣联合,也怕群臣造反,于是私兵们监视群臣。 群臣被监视,不爽了,于是和私兵闹,两家互相看不对眼,皇帝从中周旋,坐享其成。
第二十三章 苏芷行路,习惯打马,沈寒山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车帘微动,漏入一丝雪光,映照出帘外英姿飒爽的女将。 沈寒山忽觉这一眼赏心悦目,可入写意丹青画。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苏芷紧攥缰绳的那双手上,指腹粗粝,已然被皮绳搓得开裂。 沈寒山打帘,朗声道:“芷芷不如上车避避风?” 苏芷在马上颠簸,懒洋洋回头。她正要奚落沈寒山多事,却一眼瞧见沈寒山那“破相”了的手指。他一个文人,成日里舞文弄墨,哪里来的伤? 苏芷微抬下巴,问:“你手上伤是哪里来的?” 沈寒山没料到她会忽然关心他,他抿唇一笑,道:“还记得几天前,我带桔花县消息来寻你吗?正是那日,骑马奔走于两衙之间,不慎磨破了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一点都不怕疼。 内里意思,唯有苏芷知晓——他是想快些查到案情进展,也好同她重归于好。 其心热忱,教人不忍。 苏芷皱眉,冷淡地问:“你会骑马?” “唔,不会。赶路匆忙,还摔了。” 苏芷一想到那样在意文人美姿仪的沈寒山,因她的事,狼狈摔在雪泥地里,心里的愧怍又生起了一寸。 怪道那日,沈寒山会换一身衣衫,不是他爱俏,而是外衫脏了。 苏芷勒紧缰绳,放慢步调,同马车上的人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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