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位贵人没吱声,香兰又有些惴栗。妓坊妈子千叮咛万嘱咐, 要她留住客儿, 出手这样阔绰的大户,总得做上几次回头生意。若她手艺不精,恐怕遭埋汰是小事,挨饿挨打才是大事。 香兰想到了那一匣子黄白之物,她分明可以逃出这龙潭虎穴,奈何她不行。香兰不敢用,她心里有愧。 思及至此,香兰再次屈服于世事, 虚飘飘伏下身来,再问:“两位贵主想要什么样的花式?我、我都可做得。” 她声音虽弱, 却没有委曲求全的况味,反倒是豁出命去的决绝。 沈寒山似是对香兰不感兴趣, 他充耳不闻,依旧八风不动坐着, 品茗坊中粗茶。喝一口, 拧一回眉头, 想骂,又碍于苏芷情面, 不作声。 苏芷懒得同他谈茶经, 她一门心思只记挂在香兰身上。 苏芷暗下逡巡了一番香兰, 好半晌, 她幽幽开口:“要说的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是个小娘子。 香兰听声儿,莫名松了一口气。 既有女客在,总不会太折磨她。 香兰道:“贵主请慢慢讲,左右你们包了我陪客一日。” “既见了面,我也不瞒你。我看你是个良善娘子,应当能明事理……我,为阿武而来。”苏芷的诸多耐心,仅限女客。 香兰呼吸一窒,她猛地抬头,追问:“阿武他?” 问完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在嫖.客面前询问旁人下落,岂不是打人脸子。 她尴尬地垂眉,静候苏芷下文。 观她言容,也知香兰和阿武确实关系匪浅。从她下手,再好不过。 若真从她口中问出点什么,苏芷有意将她带走,这样既能保护香兰,免得遭吴通判灭口;也能救她出风尘,放她去别处,做个旁的营生。 苏芷为了收买香兰,道:“今日之后,我会为你赎身,带你走。你老子娘那里,我也会给足银钱,从他们手上买你的命。你该知道,你本就被人当成了货物,如今我替你赎回父母给的身子,你可以自由度日了。” “贵主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奇事一件比一件多,香兰实在是惊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了,甜头也告诉了你,该我问话了。” “您、您请说。”香兰实在好奇,苏芷找她究竟有什么事,还同阿武有关…… “阿武受林州牧带累,溺水而亡的事情,你该知道。阿武是十多年的渔夫,水性那样好,说他救不得旁人,我不大信。何况林州牧畏水,绝无可能自己提出要坐船游湖,还帮着渔夫捞蟹笼。要是在湖边倒还好说,偏偏在水位很深、落水不容易得救的湖心。细细说来,其中猫腻便多了。”苏芷目光锐利,盯着香兰,想请她讲上两句话。 奈何香兰自顾自垂首缄默。 她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脖,骨珠圆润。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专心聆听。 许久,香兰问:“贵主想让我答些什么呢?” “林州牧的死,究竟是个意外,还是同阿武有关?林州牧死前为扳倒作恶多端的吴通判四下奔波,还拒了吴通判提出的、利用瘟疫谋财害命的合谋计划。在吴通判眼中,上峰该死,留不得。果真没多久,林州牧就死了,还死得那样蹊跷,疑点重重。你是阿武生前关系最好的挚友,你就不想告诉我一点关于阿武的事吗?”苏芷说话间,威压渐重。 香兰这时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两人哪里是“嫖.客”,分明是官差。 苏芷要买她,或许也是为了让她将这些话守口如瓶,左右她的命在苏芷手里,她不敢胡作非为。 原来,苏芷不是好心,而是掌控她。 香兰想起阿武送的匣子,那是他生前留给她傍身之物,也足够换她自由。 香兰如若想出逃,无需苏芷帮忙。 于是,她闭了闭眼,坚毅开口:“我不知阿武出了什么事,贵主们问错人了。” 香兰矢口否认自己同阿武关系密切,她不愿说其他话。 苏芷不死心,又道了句:“吴通判或许在几月后,又会私造一场瘟疫,届时衢州定然大乱,民生凋敝。你见过惨状的,你知道百姓是何种下场!我等如今千辛万苦查探林州牧之死,就是为了在吴通判恶计实施之前,将他治罪。你若瞒情不报,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都会因你而死。到那时候,我与同僚都离开衢州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没有人能为你们平反,没有人能为你们打抱不平。你的爹娘、亲友,包括你,可能都是这一场谋算的牺牲品。香兰,你可知后果?” 好人才能被拿捏,恶人浑身是胆,天塌下来都不怕。 她赌,香兰是个好人。 不是好人的话,不会被“孝道”拿捏,出现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 岂料,苏芷还是猜错了。 香兰苦笑一声:“我明白的,我也很想为贵主解忧,只是……我没有诓骗两位贵主,阿武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我。” “嗯,罢了。”苏芷死了心,打算带沈寒山离开这里。 临走前,她踅身,对香兰说:“你的身契,我已作废。家人那里,我也备了几十两银买你余生。你自由了,往后离开州府,好好过日子吧。” 香兰没想到,即使她帮不上苏芷,她还是救她于水火中。 香兰咬住下唇,问:“我并未帮上贵主的忙,您又为什么要花费这样多的心神救我……” 苏芷皱眉,道:“我帮你,是可怜你的身世,并不求你回报。” 原来,是香兰误会了。她还当苏芷救她,是为了更好摆布她。 她对于位高权重者天生拥有敬畏心。 每一个来妓坊的客人,都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要她奴颜婢膝,悉心侍候。 她习惯了,麻木了,心如死灰了。 唯有阿武同她是平等的,他说,再坚持一下,他会来救她的。 这句话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是吊在骡马前边遥遥不可及的萝卜,只可远观。 她不想死,所以被那点光吸引,走了很远。 直到有一天,阿武真来寻她了。 他把一匣子希望带给她,喜笑颜开地同香兰说:“有了这些钱,你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呃……嫁个好人家,生个大胖小子!其实儿子女儿都好,但是大户人家嘛,都要嫡子傍身的,咱也不能免俗。” 香兰疑心阿武是偷来的钱,忙把匣子塞到他怀里,同他说:“你哪里来的钱,快还回去!小心人家上报了官府,你就要蹲大狱了!” 阿武笑话她:“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武哥是那样不中用的人吗?这是我前几日去隔壁州府下海了,捞到了海蚌,开出了极品黑珍珠。我卖给首饰坊,赚了不少钱呢!给你这些,你就收着,哥这儿还有。来来来,说什么晦气话,给你武哥斟酒。” 香兰笑着收下了钱,她脸上难得有几分真心的笑意,仿佛前路光明,春光灿烂在眼前。 她哄他吃了好几杯酒,没好意思说——她也无需嫁给别的人家呀?她觉得阿武家就挺好的。 横竖往后都有时间碰面,待过几日再慢慢说吧。 那时,香兰想,原来老天爷真有菩萨心肠,会给穷途末路者,一点生的希望。 直到后来,苍天无眼,摁灭了她仅存于世的长明灯。 阿武死了。 被林州牧连累,赴了黄泉。 香兰听得浑身发冷。 她知道阿武水性多好,每回湖涨,他都能下河救不少人。少时有一次,她遇到洪涝,也是奋不顾身下水的阿武,抱着救上岸的。大家伙儿都说阿武相貌平平,还跛脚,丑陋无比。可她那时却觉得,阿武英俊极了,是她的梦中郎君、盖世英雄。 心上人最丑的时候,是他一脸死相躺在棺材里。 她帮阿武入殓,操持里外,好似他的家内娘子。 看啊,他们一起经营小家,也可以做到井井有条。 若阿武能活过来,香兰应该有勇气同老子娘抗争。 她不想再在妓坊过活了,她想当个清白家世的娘子,为阿武洗衣做饭,共度余生。 漫漫昼夜无数天,俱是好日头好夜。 可惜,阿武要入土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过春夏秋冬四季。 他在地里腐朽、化骨;她在红尘辗转、死去。 香兰大概明白那一匣子金子是从何而来。 她很后悔,如果自己没有和阿武抱怨苦难,他是否就不会铤而走险,拿命谋财。 阿武是个恶人,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恶男恶女,天生一对,多好啊。 香兰不舍得用那一匣子阿武拿命换来的钱,她在赎罪,所以仍留在妓坊没有离去。 直到苏芷来了,她告诉她,如果不说实话,天底下会有更多像她一样的可怜人。 她好自私,她不愿意交出阿武的钱。这样一来,阿武就白死了。 但是,她不能一错再错……不能让阿武罪孽深重,在地府里领受更多刑罚,步不了轮回道。 于是,香兰招了。 她跪地,同苏芷请罪:“贵主,我有话说。” “说吧。”这一次,是沈寒山应话。 香兰这时才发现,沈寒山一直没走,他坐在褥上不动如风,好似知道她一定会说。 香兰拼尽全力,出了一趟门,没过一刻钟,她怀抱匣子又回了屋里。 两位官人信她,笃定她不会携款私逃。 香兰把匣子小心翼翼推到苏芷足下,认罪,道:“这是阿武生前给我的赎身金,我不敢用,一直留到今日。阿武哥同我说,他出衢州和人做下海捕捞伙计了,这些是他捞到海蚌珠子,到首饰铺换来的钱。可我问过邻里,阿武那一年根本没出过州府。故此,这笔钱应当是来路不明的……极有可能就是贵主口中的吴通判,花钱买通了阿武哥,命他杀害林州牧得到的钱。请贵主不要怪罪阿武哥,他是个好人,只是想救我离开妓坊,一时走窄了。” 她没有脸面,也没有资格说这话。 阿武无辜,那林州牧不无辜吗? 她羞愧极了,爱上一个坏人。 苏芷默不作声打开匣子,估算了一下,里边大概有二十两黄金。 二十两啊,足够贫户一辈子快活度日的嚼口,阿武是想保全香兰一生无虞。 他可悲,又可恨。 苏芷不会同情阿武,因为他对林州牧下了手,逾越人伦底线,他已经不配称之为人。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苏芷把金锭递给沈寒山看:“底部的便钱务的字样出处都被熔铸平整, 认不出来头。但看外貌,是最讨吉利的寿字金锭,料想是旁人送给吴通判的孝敬银。他借花献佛, 转手给了阿武,命人谋害林州牧。” 祝寿长春的金子, 赠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子, 未免太压岁数,太重了。由此可见,这个金子不是吴通判专门为阿武准备的,而是别人给的吴通判,他又转送给了阿武。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