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管那个小孩,暴露了丑恶的嘴脸。 她走了,一走了之。 吃食不必再分弟弟,被褥也可以一人卷上身。 珠儿不用苛待自己,滋养其他人。 直到她路过酒肆,看着有钱的食客们吃鸡羹。 她想起弟弟生辰日,父母亲难得给他炖了一锅野蕈鸡羹。一只黄鸡的皮肉全细擘碾碎,熬入羹汤里,唯有两个鸡腿完好无损,被母亲留了下来,用猪油煎炸酥脆。 珠儿闻到肉香,垂涎欲滴。 但她知道,那两个腿没她的份儿,就连母亲都舍不得吃。家里两个男丁,一个鸡腿留给父亲,另一个留给弟弟。 她们不配享用珍馐,她们的一生都为了家中男子而活。 直到夜里,弟弟来寻灶房中烧水的珠儿。 他从怀里拿出那一个汁水干涸了的鸡腿,和珠儿道:“阿姐,给你吃。我帮你看门,娘过来,我就喊你。你快点吃。” 珠儿怔怔看着鸡腿,一言不发。 她好久没吃过荤食了,口齿生津。 珠儿想吃,然而她也有骨性。她为自己没有堕落成母亲那样而感到自豪,她还有自尊心与反击心。 于是,珠儿狠狠拍掉弟弟的“施舍”,低声道:“谁要你好心!” 她快意,这么久的“忍辱负重”,终于报复回一次。 但珠儿反抗以后,又觉得很是后怕。万一阿娘看见,又或者弟弟告状,她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她惶恐不安时,弟弟默不作声去捡那一只鸡腿。 珠儿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子,心里一阵愧怍。她不该欺负一个孩子,无论他是郎君还是小娘子。 弟弟小心翼翼拿水瓢舀水,仔细洗了洗鸡腿沾染上的草木灰。 随后,他又一次抬头,笑着和珠儿说:“阿姐,那我们一起吃。我们小心一点,别让爹娘看见。” 他怎么任她欺负啊?他怎么没脾气啊? 明明他是爹娘的宝贝郎君,他怎样折辱她都没事的。 这时,珠儿隐隐约约意识到,家中男丁,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人”,凤毛麟角。 她和弟弟一起吃了鸡腿。 真的很好吃,吃得她眼眶发烫,喉头哽咽。 …… 珠儿又想起那一只鸡腿,她欠弟弟“鸡腿”之恩,她知恩图报,在恩情还未偿还之前,她不能丢下小孩。 珠儿再一次回到了破屋里,弟弟倚靠墙角,饿得奄奄一息。 他没有走动,在这里等她。 看到珠儿来,弟弟微微一笑,喊她:“阿姐。” 珠儿恹恹地应了一声:“嗯。” “阿姐……是不是找吃的去了?” 珠儿皱眉,心道:他饿了,便想奴役她吗?想得美。 岂料,珠儿猜错了。 弟弟从怀里拿出一个沾了土的芋头,奉到珠儿面前:“阿姐,给你吃。” 珠儿震惊,他居然还有吃的?她明明把所有吃食都带走了。 珠儿问:“打哪里来的?” “我、我上外边挖来的。我怕阿姐找不到吃的,给阿姐存着。这样,你回来,就有吃的了。” “……”珠儿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境了。 她心里五味杂陈,生了火,烤了芋子。 她和弟弟分食,一人一半,前所未有的公平。 她想,要是这个家中宝贝男丁,愿意成人以后供养她的话,那么拉扯他长大也没什么。 珠儿也成了“母亲”,但又与“母亲”不同。 她知道,弟弟不是白眼狼,他们是家人,他们会相亲相爱,互相帮助。 有了亲人,珠儿不再孤单了。 珠儿没有谋生的能力,好在她皮相好,能说会唱,有乐伎班子愿意给她活干。 珠儿没有签下卖身契,她和弟弟说好了,待弟弟十三四岁,能做农活儿,他们就一起逃到别处去生活。他种地,她养鸡鸭,鸡鸭能生蛋,蛋再孵小鸡鸭,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到时候,她给他娶一房媳妇,他们夫妻俩一块儿孝敬她。 夜里,两个人望着烛火,憧憬美好的梦,仿佛未来可期,一切幸福事唾手可得。 弟弟也很孝顺,他学会了生火做饭,等阿姐回家就有热水可以洁面洗漱,还有米粥可食。 他想快快长大,为阿姐分忧解难。他想不到媳妇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不要媳妇,只要能和阿姐一起生活就很好了。 爹娘去世了,但他还有阿姐。 他不觉得日子很苦,甚至还很甜。 然而,世态炎凉,人间多难。厄难总寻苦命人。 一日,珠儿回家,发现弟弟不见了。 街坊邻里都没瞧见弟弟,她登府衙报官,衙役寻不到线索,便没有深究下去。 外城流民的孩子,连京城籍口都没收录,饿死冻死也不算新鲜事。不过是消失无踪,哪里会费心力去寻人?说不定是吃不了苦难,自个儿去寻牙郎签卖身契,寻大户人家的小厮僮仆活计去了! 小孩嘛,心窄,怕家里人贪得无厌,和他拿月钱,这才不告而别。 胡说八道! 珠儿咬牙,要同衙役拼命。她扰乱府衙清静,差点被押入大牢。 珠儿不能折损在此,她只能另辟蹊径,珠儿开始搜罗外城孩子无故失踪的消息。 终于有一日,她发现了那个拿布老虎诓骗孩子的朱毅。 珠儿发了疯,要抓花人的脸,岂料她不敌朱毅,被人迷晕了,藏在车里,带回荒宅中。 珠儿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阴森可怖的厢房里。 四周都是木笼子,血腥味与尿骚味混杂,催人作呕。 三四个孩子关在了这里,他们受了伤…… 珠儿红了眼睛,厉声质问:“禽兽!交出我弟弟!” 朱毅冷笑:“弟弟?你弟弟是哪个?” 珠儿病急乱投医,和朱毅描述了弟弟的长相。 朱毅忽然意味深长地说:“想救你弟弟?可以,只要你帮我割了她的舌头。” 珠儿错愕,望向一旁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她不敢做,也不愿意做。 “不做吗?那你弟弟就死路一条。你不会还想我这个恶人有什么良善心吧?” 珠儿想到弟弟乖巧的模样,她为了救弟弟不择手段…… 所以,她下手了。 哑奴小姑娘,是她第一个祸害的女孩儿。 珠儿哭着,战栗着,做了恶事。 朱毅知她好摆布,有意留珠儿在身边,成为他的帮凶。朱毅不方便日夜现身,他需要一个帮手。 就这样,珠儿陷入地狱,万劫不复。 已经脏了,那么只要救出弟弟就好了。 至少,弟弟是干净的。 朱毅利用这句话,催使珠儿做了很多事。 渐渐的,珠儿也回过神来——朱毅在戏耍她,她的弟弟,很可能死于非命了。 但她没有退路,她只能朝前走,走向茫茫黑夜。而绚烂的日光,在她身后。她的前路,没有了光。 神佛厌弃她,菩萨嫌恶她。 珠儿再也不能求神拜佛,祈求垂怜。 她入了恶道,改变了计划——以恶制恶,她要杀了朱毅,要救出所有孩子。 这是珠儿的赎罪方式,她在努力。 仅凭她一人的力量,决计扳倒不了朱毅与其身后的势力,除非闹出一桩大案,引起皇城注意。 正好坊间有赤鱬妖女的传闻,可借她一用…… 珠儿故意装乖顺,趁着朱毅同她行房事时下了手,又利用哑奴传信,把查案的官人引向衢州。 官府为了平息此事,定会发布海捕文书缉拿她,并查明真相。 自此,他们的计划完成了,所有人都得救了。 珠儿说完了控诉自己罪行的故事,她松了一口气,颓然跪倒在地。 她如释重负,给苏芷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请沈廷尉与苏司使定罪。” 有罪赎罪,她解脱了。 哑奴似是有话想说,她张了张嘴,焦急地看着苏芷。 苏芷抚摸小姑娘的头,同珠儿说:“不对,你还隐瞒了一些事。” 她明察秋毫,她不好骗。 珠儿仍是重重一叩首:“民女无事隐瞒。” “是吗?那为何我们寻到哑奴的时候,她的手脚干净,身上御寒的衣物也被褪去了?那样冷的天,你要是留她给我递线索,总不至于把她冻死吧?她要是死了,你的计划就落空了。那么那一件外衫,你为什么要带走?只有一个可能,是你出于形势所迫,不得不带走。” 珠儿苦笑一声,缄默不语。 还是哑奴从苏芷怀中挣脱,也一齐儿跪倒在地。 她也有罪。 苏芷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庇护哑奴,同沈寒山呛声。 她说他没有人情味,疑心哑奴。 是否在那时,沈寒山便觉察出什么了?他不欲扫她的兴致,一直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苏芷,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她没有沈寒山冷酷,也没有他理智。 见状,珠儿总算是说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件事:“朱毅死前那日,欲侵害之人,不是我,而是她。” 朱毅禽兽不如,见哑奴灵动可爱,对稚童也起了歹心。所以,他命珠儿帮哑奴净身,换上粉白色的漂亮衣物。 珠儿把淬了毒的发簪插入哑奴发间,教她刺入朱毅腰腹。 牵机毒发作很快,朱毅会死,伤不了她。 杀了朱毅还不够,他背后势力也要铲除,否则贻害千年。 待朱毅死了,珠儿帮哑奴脱去染血的外衫,帮她清洗手脸。 小姑娘呀,不要怕,一切罪孽,由她去担。 忍一忍吧,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的,你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自此,才是隐匿多时的真相。 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逐一对上。珠儿的复仇计划,大功告成。 苏芷明白了,她默不作声,骑马,捎上沈寒山,夜扰天子。 珠儿作为朱毅贩人的同伙有罪,却帮官府抓人立功,将功抵过,故而判她监。禁十年。而哑奴杀人一事,苏芷呈于官家知晓,又有沈寒山从中说和。念其年幼,又是受害之人,君王没有追究稚童过错,也和他们达成共识,把事情悄无声息掩了下来。 没必要再生波澜,民间风平浪静才是家国之道。 一月后,苏芷寻到了珠儿弟弟的遗骨。 她帮他寻了一个好的葬身之处,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牢狱里的珠儿。 珠儿抽噎不止,替她弟弟,向苏芷道谢。 苏芷滞留许久,她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不曾解开。 苏芷道:“我还想问你——班直同后妃私通一事隐秘,我也第一时间料理了。既如此,是谁这样手眼通天,能把宫中消息传于你知晓?这招太妙了,揣测君心,有意结合上赤鱬妖女的传闻,诱得皇城司官署出动……你知道的,若不是此案牵涉宫中辛秘,也不至于派出我等高官细致查探。能背后引导你行事的那人,应当是个狠角色。告诉我,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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