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桑湄站在半山腰上的小木屋前,半晌无话。 自从到了九沂镇,他们一行三人,先是由随从出面,租下了一间小院。因为附近小山多,后来随从们又花了几日,仔细考察了一下周围,得出结论:此地虽然山多,但是坡度平缓,又正值冬日旱季,不容易发生走山的危险。又因为这里的百姓常年进山打猎、采果、伐木,所以山里早就没了大型野兽。唯一的问题就是,进山的百姓多,所以想找到一个鲜有人至的地方,略有麻烦。 毕竟桑湄要扮演的,是一个“逃出生天后,独自居住在山中避世”的女子。 但麻烦总是能被解决的。 桑湄看着面前这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屋子,对随从们的手艺,有了新的认识。 修旧如新不难,难的是修旧如旧。 这间屋子一看就有不少年头,墙上坑坑洼洼,有着经年积攒、洗刷不掉的污色,还有几处砖头开裂,明显后来又用泥土补了上去——虽然难看,但是管用。窗纸倒是贴了新的,用的最普通的那种纸,糊了好几层。为了防冷,内里还挂了层棉絮帘子。至于屋顶,直接在塌陷的豁口上铺了几层草席,然后往上压了厚厚的茅草垛,果然不会再漏水。 桑湄:“……挺好。” 随从们道:“若是小姐不满意,我们可以再改进一下。” “不必了,就这样罢,能住就行。”桑湄说,“太精致了,也不符合我的动手水平。” 随从们把被褥之类的物事都给她铺好,又给她讲了那些锅碗瓢盆怎么用,还带她认了一下附近的路,等这些做完,天早就黑了。 屋外挂了火把,屋内燃了灯烛,烧了柴火,倒是不冷。 “我们明天还会把剩下的东西给小姐送来,之后若小姐有什么需要,也随时可以去镇上找我们。”随从道。 “好。”桑湄道,“以后,我们还是尽量少联系,我每隔两日会下一次山,添置食物,如果哪次你们没按时见到我,你们再来寻我。” “是。” 送走了随从,桑湄一个人在木屋里转悠,还有点儿新奇。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住在一个这么“破”的地方。 但,越是破的地方,过得越不好,越是显得她可怜,不是吗? - 今年的除夕,亦是大乾开国以来的第一个除夕。 长安城内,锦绣辉煌,一片鱼龙舞。 因为皇帝生病,所以宫中没有举行大宴,只办了个小型家宴,让大家短暂相聚。 说是相聚,其实也只有皇帝、惠妃、太子、太子妃四人。 宁王和陈王都是已有封地的亲王,上次进长安贺寿,是因为千秋节意义特殊,这一次,就没有必要再来了。 众人都有好些日子没见着皇帝了,今日乍见,俱是心里一惊。尤其是奚曜。 若说上一次见奚存,他还只是精神不好,这一次,却是明显消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眼窝也有些发暗,一副病容憔悴的模样。 太子妃在桌下暗暗抓了抓奚曜的手,有些不安地看向他。 奚曜瞥她一眼,示意她控制一下表情。 因为奚存今年不大想说话,所以这顿家宴,也吃得有些安静乏味。 除了观赏歌舞,仿佛就再没有别的事可干。 一顿家宴,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离席之时,奚存扶着惠妃的手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却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只见他弓着腰,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神色痛苦。 “陛下!”惠妃大惊。 “父皇!”奚曜和太子妃也连忙跑了过去。 奚存抬起头看了奚曜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张嘴,一口气没喘上,竟直直晕了过去,栽倒在惠妃的怀里。 惠妃哪里撑着住奚存的身子,被他一压,也连带着跌坐在了地上。 “太医!太医!”惠妃尖叫起来。 无数宫人都围涌过来,太子妃满脸惊慌地抓住了奚曜的胳膊:“父皇怎么了?” 奚曜也是毫无准备,吓了一大跳。 但如今满殿能作主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得不镇定下来,连声喝道:“尤荃,还不快去去传太医!其余人等,都散开!散开!殿内通风!” 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把脉,连叫不好:“快把陛下抬回床上,容微臣施针!” 奚曜微愕。 趁着宫人们七手八脚把奚存抬回内殿时,奚曜一把揪住老太医:“这是什么意思?父皇到底怎么了?” 老太医道:“说来话长,殿下,先放微臣进去罢!晚了可真要来不及了!” 太医院一向措辞慎重,如今竟说出这么重的话来,惠妃一张脸血色尽褪,软倒在了宫女身上。 奚曜松开老太医,又看了一眼惠妃,皱着眉道:“把惠妃带下去!没有本宫的令,不得出殿门一步!” 他又看向不知所措的太子妃,深吸一口气,放轻了声音道:“你也先回去。” 太子妃:“可是……” “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奚曜道,“还得有人分神照顾你。” 太子妃咬了咬唇,最终道:“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务必让人来东宫通知我!” 太医院里其他人也相继赶来,在龙床前忙成一片。 奚曜坐在外间,心烦意乱。 怎么就突然…… 听老太医的意思,父皇这病症十分危急,晚了是要出大事的。 可奚曜此时却突然发现,当自己意识到这个可能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或难过。 甚至……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激动。 那种激动,就好像是,为了某场考试做了大量的准备,但临考前突然得知不必考了,直接可以通过,于是,既为自己做过的准备产生了一丝遗憾,又因不必再面临那挑战的风险,而松了一大口气。 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倘若父皇真的不好了…… “殿下!”一声叫喊,将他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老太医站在他面前,笑着道:“臣等全力抢救,如今陛下终于脱离了危险!殿下也快进去看看罢!” 奚曜愣了一下,仿佛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父皇他……” “陛下平安!”老太医道,“虽然现在还未醒,但只要撑过了今夜,应该就可以好转了!” “哦……哦……”奚曜点了点头,面上攒出一个笑来,“辛苦各位了,本宫这就进去看看。” 太医们煎了药,试了药,又服侍皇帝咽下,整个过程中,奚曜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情复杂。 等太医们忙完,把一些注意事项跟奚曜说了后,他们才陆续退下,留奚曜和尤荃两人在屋中面面相觑。 “父皇这病……”奚曜开口。 尤荃却突然踉跄了一下,捂着脑袋,哎哟道:“殿下恕罪,老奴失仪。” “……”奚曜无言,“无妨,父皇病了这么久,尤公公也劳累了这么久,不如先下去歇息。” “这恐怕不好罢……” “太医都说了,只要撑过了今晚,父皇便有好转的迹象,有本宫在这里看着,尤公公还怕出什么岔子不成?” 尤荃忙道:“老奴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那,老奴就多谢殿□□恤,先行告退了。” 夜幕之下,星月沉坠。 皇城外,欢歌笑语,人声鼎沸,皇城内,幽静空旷,只有高挂的彩灯金帛,才有了点过年的氛围。 除夕家宴上喝了一点酒,虽然不多,但现在已过子时,酒意上来,奚曜觉得,自己也有些困了。 然而……他却不能睡。 他立在榻边,垂头看着枕头上的父皇。 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昔日横刀立马、威武无双的大将军,如今鬓边也生了华发。幼年记忆里,会抓一把糖果给他吃的父亲,如今也成了毫不客气把奏折摔到他面前的君主。 太医说,只要过了今夜,父皇便会好转。 可是他,当真愿意父皇好转吗? 父皇罢朝的这段日子里,政务皆过他手,他终于品尝到了一点“太子监国”的味道,这味道美妙而动人,引人沉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撷取更多。 如果此刻他动手…… 父皇病重朝野皆知,连民间都有所耳闻,如果今晚他没能挺过,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连太医也只敢说“过了今夜”,可没敢拍着胸脯说,“已经大好”。 仿佛有人在耳边不断诱惑,奚曜神色恍惚,忍不住伸出手去…… 父皇的鼻息,稳定地拂在他的指间。 奚曜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陡然缩回了手。 可很快,他又后悔了。 怎么能这样优柔寡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历史上但凡是举棋不定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他好不容易借着监国的机会,狠狠给了孟敬升一点颜色瞧瞧,若是等父皇好起来,问起孟敬升进度,孟敬升反咬自己一口怎么办? 奚曜握紧了拳头,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父皇没能挺过今夜……而且自己身后有尚书令撑腰,又是宝印亲册的太子,谁敢质疑他?! 奚曜陡然睁眼,眼里迸出戾光,射向床上安睡的奚存。 他猛地拽起厚厚的衾被,用力捂在了奚存脸上。 奚存起初没什么反应,后来大约是呼吸不畅,本能地挣动起来。奚曜也不是花架子,见状,只能咬牙,倾身狠狠压住父亲的身体,将被子捂得更紧。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额头上竟然落下一滴汗,他一颗心跳得飞快,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奚存停止了挣扎。 奚曜愣了愣,然后松开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去探皇帝的鼻息—— 便是此刻! 奚存乍然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对着奚存劈手就是一巴掌:“逆子——!!!” 这一巴掌极重,极狠,极痛,奚曜被扇倒在地上,脸颊顿时红成一片,连嘴角都裂了一道血口。 他看着床上的人,惊呆了。 此时的奚存,哪还有什么萎靡不振、病重虚空的模样?! “来人!把太子给朕拿下!” 只听一声怒喝,殿外哗啦啦涌进来一群金吾卫,将这内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奚曜被几个金吾卫押着,难以置信道:“父皇?!” “你还认朕这个父皇吗!啊?!”奚存怒不可遏,“此子意图弑君,给朕押入天牢!” “父皇!父皇!”奚曜已经明白过来,什么病重,全是无稽之谈,这分明就是父皇给他设下的圈套,故意诱他跳入! “为什么!为什么——”奚曜自知大势已去,不甘而凄厉地喊道,“父皇,到底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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