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悬崖,不会让你害怕吗?”奚旷淡淡地问,“百丈深渊,陡峭直下,毫无过渡,甚至连底都看不清——” “我都不曾去过,岂知自己会不会害怕呢?”桑湄笑了笑。 面前的石壁光秃秃的,在夜月下更显狰狞诡谲,无甚好看,桑湄兴致淡了,便对奚旷道:“我们回去罢。” “好。”奚旷说,“回去后,天差不多也该亮了,你不必管我,接着回去睡。” 桑湄想了想:“也行。若是潘夫人来找我,我就让问风听露她们挡一挡。” 说着,打了个呵欠,眼皮快要合了上去。 然而,就在奚旷调转马头准备折返的时候,只听几声破空风声,几道暗影突然从远处笔直袭来,带着雷霆之势,似是誓要将马上二人钉死在石壁上。 桑湄瞳孔陡然一缩,一瞬间毛骨悚然,抓紧了身下马鞍。 谁?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偷袭? 奚旷显然也未曾料到,然而丰富的作战经验却令他在电光石火中作出了反应。 掌中长弓宛如化成重戈,挥、劈、转、挡,锵然几声,率先偷袭的那几道暗影便被他格开,落在了草地之上。 “趴下!”他猛地一压她的背,桑湄抱紧了马颈,整个人仿佛一块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了马上。 马鬃拂过她的脸颊,马身上特有的味道令她有点鼻痒,可她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感受到身下骏马在狂奔,甚至有些疾不择路,草藤刮过她的胳膊,她几乎都能听到布料被划破的声音,伴随着近在咫尺的箭雨呼啸,逐渐交织成密密的鼓点,每一次马蹄的颠簸,都像是踩在鼓点之上,锤击着她的心脏,咚咚,咚咚。 偷袭者显然不止一个人,而且是要下死手的模样,也不知是在附近蹲守了多久,竟一直能忍到他们行到石壁绝路前,将他们一击即杀。 打得过吗? 这个问题,桑湄不敢细想。 她只能凭借着身后传来的重量与热度,确认他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逐渐停了,耳畔除了风声,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 她睁开眼睛,试探着回头望去—— “抱紧,别动。” 他几乎是伏在她的背上,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扳了回去。 “你没事罢?”她一夜没喝水,嗓音有些干涩。 “没事。”他冷静地说,“快到了,人多了,他们就不敢再追。” 桑湄往前看去,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跑出了树林,在天边鱼肚白的映照下,营帐地的轮廓清晰可见。 时辰还早,连奴婢们都还未起身。 踏雪狂奔回宁王大帐时,帐前的柏树和听露还在沉睡,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桑湄狼狈地从马上滑了下来,几乎是跌跪在了草地上,一摸后颈,全是冷汗。 这确实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饶是和太子最不对付的那几年,他们也基本只是暗地里的政斗,明面上的刺杀几乎不曾有过。 即使是当初奚旷拿剑抵着她的脖子,那也不会有今晚这般惊险。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宁王的偷袭,而她只不过是个倒霉的顺带。 她刚想问问奚旷这到底是谁的手笔,却在回头的一刹那,住了口。 原因无他,奚旷面色苍白,仿佛还未缓过来一般,仍旧扶着马背。而他雪白绣金的衣衫之上,已然洇开了大片的血红。 一支长箭,从他的肩胛骨穿透,在后背冒出一个箭尖。 “你……”桑湄怔了片刻,想要去扶他,却见他皱了皱眉,按住了伤口,自己从马上轻跳下来。 他微微缩着肩,脚步却尚且稳健,不仅能头脑清晰地指挥她去把朱策喊来,甚至还没忘记带上那只猎到的兔子。 桑湄抿了抿唇,朝朱策所住的帐篷那儿跑去。 朱策是练武之人,起得早,刚在帐篷内打完一套拳,身上还泛着汗津,桑湄乍然闯入,直把他吓了一跳,像个小媳妇似的往衣架后面一躲,震惊道:“桑姬这是干什么!” 桑湄言简意赅:“带上你的药箱,随我去见殿下!” 朱策一顿,当即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不由一沉,也不顾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只把单衣一披,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好,就提着药箱赶紧出了帐子。 赶到宁王大帐时,奚旷已坐在了椅子上,皱着眉头,表情忍耐。 朱策一见着那箭,顿时大惊失色:“殿下何时遇刺?怎么属下一点都不知道?” “说来话长,你先来帮本王把这箭取了。”奚旷道。 朱策表情严肃,上前查看一番,一边用剪刀剪开奚旷的衣裳,一边对桑湄道:“可否劳烦桑姬,去打两盆干净的水,准备几块干净的布巾来?” 眼下没有别的人可以支使,桑湄知道这也不是拿架子的时候,万一耽误了奚旷的伤势,她也捞不着好,便二话不说去准备了。 等她抱着水盆和布巾进来的时候,沾了血的衣服已经都被朱策剪了,正在研究如何拔箭。他端详片刻,有些踌躇道:“殿下,要不喊随行的大夫来罢?” 每年春猎难免会有人受伤,是以也配备了一个随行的大夫,专治跌打损伤等外伤。 “不可。”奚旷道,“此事不可对外声张,等拔出箭了,你去查查它的来历。” 朱策一凛:“殿下的意思,莫非刺客是……” 他瞥了桑湄一眼,没再继续说。 既然不能喊大夫,那这拔箭的活只能朱策自己来干了。他硬着头皮,道:“殿下,会很疼。” 奚旷皱着眉嗤笑一声:“本王比这更严重的伤都受过,有什么关系?” “那属下,就冒犯了!” 话音未落,朱策便一发狠,将那长箭往更深处一推,直到后背带着倒刺的箭头全部暴露,露出一截细细的箭杆。 奚旷闷哼一声,手指骨攥得发白。 朱策满头大汗,将那箭杆用剪子绞了,箭头应声而落,他再握住胸前的箭杆,慢慢往前一拔—— 嚓。 血流如注,朱策手忙脚乱地撒药粉止血,而奚旷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 他几乎要把桌子捏碎,咬牙笑道:“朱策……改天本王一定把你送到张重行处……好好进学……” 朱策急道:“殿下!你别说话了!” 一旁的桑湄瞧着这一幕,眉头早已深深纠起,仿佛这伤也落在自己身上似的,这般粗暴的拔箭方法,任谁看了都免不了手脚冰凉。 水盆被染红,脏了的布巾被丢到一旁,等朱策终于替奚旷把伤口缠好,外面的天色都大亮了。 帐门外隐约传来几句对话,似乎是柏树和听露终于醒了,正在慌乱地互相质问对方怎么睡着了。 桑湄问:“殿下受了伤,那今天的春猎……” “若本王一直不出现,容易惹人生疑。无论如何,中午也得参加午宴了。”奚旷扶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本王的伤瞒不过柏树,你去把他叫进来,本王有事交代。另外把你的婢女打发走。” 桑湄便走到帐门口,微微拉开一道缝隙。 门口小声吵嘴的两个人顿时噤声,惶然望向桑湄。 “桑姬起身了?那奴婢……” “我昨夜睡得不好,听露,你与问风一起,去摘些带着晨露的鲜花来,也好叫这闷人的帐子里去去味儿。” “是!” 听露走了,桑湄又看向柏树:“你进来罢。” “啊?”柏树愣了愣,因为这帐子是殿下与桑姬共用的,他不便进去服侍,是以从未敢在桑姬在时踏足帐内。眼下听她这么说,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殿下让你进来。” 既是殿下吩咐,那柏树便放心地走进了帐子—— 结果看清帐内情景的时候,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道:“殿下!奴婢失职,昨夜不知为何睡了过去,竟让殿下遇刺——” 嗯?不对,朱大人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奚旷却没空听他在这里告罪,恹恹道:“本王早上要休养,如果有人来找,一律说本王还未起身。” 柏树磕头道:“是!” “这些东西,全都带下去处理了,别叫人看见。若是露了行踪,你也别要脑袋了。” “殿下放心!奴婢这次定为殿下办妥帖了!”眼看殿下并不追究他的责任,柏树大为感激,恨不得多来几个任务证明自己的真心,赶紧把地上收拾了,带着血水盆出了大帐。 朱策却端详着手里的箭杆和箭头,忧虑道:“殿下,这箭杆是木头制成,应是用的最内芯的桐木削制而成,工艺虽精细,材料却并不罕见。还有这箭头,也是普通的铁,不是精铁,随便找家铁匠铺,只要有了模具,都可烧制出来。恐怕是故意为之,不好查啊。” “今日的春猎,你找个借口,把五里外那片树林封了,让他们换个地方打猎。从树林里到树林尽头石壁前,或许还有刺客的残留痕迹。”奚旷眼神阴郁,“普通的箭能射成这样,来者必是高手。既是高手,总有出处。” “是!属下定尽快查清!”得了令,朱策便匆匆离去。 帐子内只剩桑湄和奚旷两人。 他赤着上半身,雪白的绷带从腋下缠绕到肩头,微微渗出一些血迹。 桑湄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需要喝药吗?” “这里不方便,回府再说。”奚旷自嘲一笑,“至少好消息是,箭上没毒。” “为什么不涂呢?那不是更有用吗?”桑湄下意识问道。 奚旷顿了顿,才道:“大多数立竿见影的毒,都需口服,若只是在皮肉之上,效果会大打折扣。而若是沾之即死的烈性毒,因为数量稀少,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幕后主使连箭都要重铸,想来也不愿意让毒暴露自己。” “哦。”桑湄大约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合适,轻挠了一下鼻尖,才道,“抱歉。” “为什么抱歉?” “若不是我执意要继续寻猎,恐怕也不会被他们钻了空子。” 今时不比往日,放在月前,要是奚旷遇刺受了伤,她恐怕能乐得笑出声,但现在他们利益捆绑,奚旷不能出事。 “这与你有什么干系。”奚旷平静地说,“本就是我主动要带你出去,何况,没能及时发现,是我之过。” 桑湄微微拧了下眉头。 这时候,帐外传来柏树的声音:“殿下,奴婢回来了。” 桑湄:“进来罢。” 柏树端了热水进来,道:“那些东西奴婢都清理干净了,这个点贵人们还都未起身,少数走动的也是服侍的下人,没人往殿下帐子这边来。请殿下放心,无人看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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