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太心满意足之余,又犯了心软,指她坐下,“我就是白提醒提醒你。鹤年那孩子是有礼的,只怕你心急火燎的藏不住事,闹出笑话来。” 月贞不由得暗里翻个白眼,都认为鹤年是好的,就她不守规矩!她心有不平,陪着琴太太说了会话,即要辞去。 才跨出罩屏,就听见琴太太在后头叹气,“你常怨人处处辖制你,利用你,你自己不知道,你也是常叫人为难得没法子,简直不知该打你好还是骂你好。就是打你骂你,你也不见得能听进耳朵里。” 月贞扭头,就看见她没精打采地窝在榻上笑,那头乌蓬蓬的秀发裹得脸愈发显小,小得有种回光返照的稚嫩。月贞心里忽地抽紧一下,为自己一向将她看作是位自私阴毒的长辈,险些忘了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这厢出来,冰天雪地里遇见鹤年,月贞不理他,哼了声错身去了。 鹤年正要到琴太太屋里请安,见她又不知怄了什么气,便掉回来问她:“怎么看见人也不打招呼,只管拿下巴对着人。” 四下里看看,大冬天没人愿意在外头乱逛,只一片雪挂林间,压得那些花枝草木沉沉地低着头。九曲桥的阑干上也积着雪,真成了冰雕玉砌的一个世界。 在这世界里,风静树止,空前的宁静祥和,所以月贞那点不平,也不过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撒娇。 她把脸歪到一边,斜着瞟他一眼,“快别跟我拉拉扯扯的,否则人都说我憋着坏要勾引你。” 鹤年松开手笑起来,“谁又说你什么了?” “还不是芳妈!一定又在太太跟前告我的状,说这几日我常跟你一齐进出。太太知道了,才刚把我说了几句,说你是懂礼的人,我不好,行止常有个不规矩,叫我留心,别常跟你混在一处。哼,都看着你懂礼,怎么没看到你半夜三更敲我窗户的时候?坏名声都叫我一个人背着,恨死我了!” “原来是为这个。”鹤年益发好笑,“你要是觉得不公,你就到姨妈面前把我也供出来,坏名声咱们俩一起扛着,我倒是没什么。” 月贞横他一眼,又没奈何的笑了。他握一握她的手,觉得冰,摧她回房,“咱们回去说话吧,外头站着冷。” “你不到太太屋里请安了?” “一会再去一样的。” 走了两步,月贞又说:“还是到你那头去吧,芳妈这会一定在屋里,给她看见,又刺她的眼。” 便又到那边宅里去,好在鹤年屋里没闲人,月贞自解了斗篷坐在榻上看他在对面四方桌上瀹茶。他背着身,因为一边腿脚不便,重量全放在另一边腿上,站得歪歪斜斜的,却是一种风流慵散的态度。月贞烤着手,心里美得很,觉得这样一个人就要名正言顺是她的了,只要朝廷那头能收回成命。 想到此节,又有些忧思,“太太说寥大人上京去了,为给哪位大人祝寿,顺道去疏通牌楼的事,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太太押了好几万银子呢。” 鹤年端着热腾腾的茶走来,笑容隐在茶烟后头,不急不躁的,像个神仙,“这年头只要舍得钱财,什么事都好办。上面那些人收了钱,自然会想个法子出来,小小一块牌楼算什么,就是生死大事也不过一念之间。” “可这事当初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如今要撤掉,自然也要请示她,她可不看重银子。” “皇后娘娘虽不看重那些银子,可她远居深宫,天底下的事都是听人说,也由人说。只要说的人会说,这事情也就能办成了。” 月贞撇下嘴,“你倒是一点不担心。” “轮不到咱们忧心,姨妈自有手段,就算此处不成,她也会想别的法子走别的门,她一向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亏得他提醒,月贞想起从前琴太太整治人的手段,也算心狠手毒。可那已经是最初的印象了,与她相处这几年,渐渐又觉得她也并不是一味歹毒的人,起码对待自己从未苛待。 “太太好像身子有些不如从前了,今年屋里的炭烧得比往年都多,她又瘦,不像姨妈胖一些,禁得住冷。你不知道,自入了冬,她每日都戴着抹头,从前只有生病怕风吹着才肯戴一戴,今年倒不要人劝,自己就肯戴上。” 鹤年听她说着,觉得分外暖心。这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陌路人走到一处,渐渐真成了一家人。他把她的脸摸一摸,像是褒奖,“你也越来越晓得心疼人了。” 她检点从前,是有些自私冷漠,凡事只顾自己,甚少体谅别人。因此有些惭愧地打开他的手,脸上泛着恼羞成怒的红,“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心疼你?” 鹤年猛地缩回手,把眉一挑,按到这头来,把她揿在榻上压着,“动不动怄气就罢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打人?” 榻上点着厚厚的裀辱,黑缎洒金花面的,花纹看不清,只知道是缠枝纹,乱缠乱纠着。月贞像是这荆棘丛里长出的一朵白花,红的蕊就是那两片殷红的唇。 他把她的手钉在两边,不容反抗地低下脸亲她,头上的窗户透进冷的雪光,也不觉冻人,屋子里自有暖的气息。 正到情.动处,听见个丫头在场院里喊:“二爷,贞大奶奶是不是在您屋里?太太请她去说话。” 月贞登时推开他坐起来,把刚解开的襟口又阖上,讪笑着拉开门,“我在这里呢,天冷,只好关着门说话。” 那丫头也没别的地方想,笑着就走了。月贞又踅回罩屏内,提一提眼,“姨妈多半也是问寥大人进京的事。” 鹤年理了理衣裳,也同她到霜太太房里去。霜太太见他们进来便是眼前一亮,觉得是对金童玉女,只恨琴太太偏要从中作梗,不许月贞嫁到这头来! 她把脑袋重重一偏,一条帕子在手里无所事事地荡了荡,“你们太太在家做什么呢?” 月贞寻了跟前的椅子坐下,“没做什么,就是慢慢筹备惠姑娘的嫁妆,刚定下几件首饰的样式,吩咐铺子里打呢。” 霜太太为这事心里发急,又听赵妈的话不肯显出来,于是故意要问问琴太太那头的动静。谁知人家像是吃定了她,另有别的事忙。 她暗里把牙根子错一错,哼了声,“她倒是闲得很。不是听说前几日才为你的事打发了寥大人进京?有什么信没有?” “哪有这么快呢,只怕连南京还没到呢。” 霜太太默着不说话,眼睛一转一转地在两人身上睃了几回,心下忽然起了个歪主意。只等月贞坐了会辞去,她单把鹤年叫进卧房里说话。 卧房里没别人,除了炭偶然噼里啪啦响一声,就是她嘁嘁鬼祟的声音,“方才贞媳妇到你屋里做什么?” 鹤年心虚一下,端着十分正派的神色,“大嫂原要来给您请安的,怕您在午睡,就到我那里去取本书给崇儿念。” 霜太太没疑心,只是斜着眼瞟他,“你也是,既然心里老早就有她,怎么不……”底下的话有些不好说,她把脑袋向另一边偏着,只等着他来问。 “不什么?” “不干脆生米做成熟饭呀!”霜太太立时掉过头来,简直怒其不争,“你想想,贞媳妇是愿意的,现如今就是你姨妈偏要跟我作对,不许她到咱们家来,想你到他们家去。哼,想得倒美,我好好的儿子白给她?干脆你一不做二不休,你姨妈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说得鹤年额上直冒汗,眼睑底下浮起一缕赧态的疑红,口里却是另一番义正严词,“您在胡说些什么?这种事情岂能行得?要传出去,叫大嫂怎么做人,儿子又怎么做人?” “你姨妈才不会放任事情传出去呢,我自然也不会。”霜太太把眼翻一翻,自己也觉得这些话不该做母亲的说,便不再提了,两手一摊,“那这会怎么办?你姨妈舍不得把人给咱们,就跟我在那里死犟着。我简直恨死她那脾气了。” 鹤年看她一眼,“那您何不让一步?” 霜太太立时高吊起两条弯月眉,“我让她?凭什么?!我们家是穷得揭不开锅还是图她那点家业?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拱手让她!” 看这架势,这姊妹俩是谁也不肯让着谁。鹤年只好一面等着朝廷那头的信,一面慢慢筹划个周全的办法。 “要周全却难,我们太太是一定不肯让的,她原就是为把你招过来好帮衬家里。” 月亮与雪光照得窗明几净,月贞穿着寝衣,支颐着脸对着炕桌上的蜡烛,一说话便把火苗吹得机灵地抖一抖。 窗外夜色沉寂,万籁俱寂,偶有积雪压断树枝,“噼啪”一声,或是屋顶化雪,“滴答”一下,是冬夜里俏皮的一点生机。 鹤年在床上撩着帐子看她,觉得异常可爱,也套了件狐皮外氅走来,坐在身后搂她,手往她胳膊上摸一摸,“坐在这里不冷?” 才发了一场汗,月贞正是热呢,眼睛里的热雾还未散,像是温泉上头笼的烟。她安然靠在他的袒裼的胸怀里,笑嘻嘻摇头。 鹤年扯着大氅的衣襟将她裹紧,“姨妈不肯退让,就只好我到这里来了。” “你母亲怎么肯?” “她到底犟不过我,只是又要惹得她哭。” 月贞知道他一向心疼母亲,眼带愧意扭头,“为了我弄得你们母子吵架,不大好吧,只怕往后她老人家怨恨我。” 鹤年剥着她脸上汗黏的发丝,温柔笑着,“说是为你,也不全是。你知道如今缁大哥很忌惮我在家,自从我从京城回来,他心里就十分不安,只是不好明讲。虽然我不想与他争什么,可我在家对他就是个威胁,只有我到了这边来,另有一番事业,他才能放心。况且崇儿当初是过继给渠大哥的,你一走,他是该留还是该走?岂不是又让他成了个孤儿,不如我过来的好。” 他凡事都是先体谅别人,月贞凝望着他,眼里波光动一动,两手攀上他的脖子,“你真好,真是个活菩萨。” 他只是笑,拨开她的额发,轻柔地亲她,“再一则,也该我母亲让姨妈一回。当初要不是母亲一味在外祖家撺掇挑唆,姨妈也不会嫁到李家来。而是嫁当时议亲的那人,一对少年夫妻,说不定恩爱到白头。” “你总说那人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鹤年拥着她笑,两人裹在一张皮子里,“就是年年节下都有人情往来的那徐家的三老爷。” 李家的人情往来众多,且不说族中的一干亲戚,就是生意场上官场上的那些人,,每回节下都是数不尽的礼尚往来。月贞仔细在脑子里翻拣那些拜帖,总算拣起一张大红封的泥金笺,落款总是一个叫“徐海升”的姓名。 她长长地“噢……”了一声,手指头提起来点一点,“就是那做漕运生意的徐家,咱们家的茶叶走水路都是包的他们家的船。” “就是他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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