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如何解释?谢郁文为难地看了一眼陆寓微,他紧抿着唇,神色不大轻省,大约是不耐烦作答的,只好笑一笑,想要扯闲话混过去。 淮阴侯却一拍脑袋,好像是开了窍。他高低是个侯爵,官家巡幸江南的事,他多少知道些内情,既要驻跸谢家,陆督使亲自督办行銮关防,自要上谢家去打交道,与谢家小娘子一块儿,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这么一思量,淮阴侯也不等她开口,自问自答了起来,“噢,想必是陆督使为了行銮驻跸的事,在小娘子府上办差吧。陆督使近来差事可还顺遂?” 这问的又是什么话! 谢郁文十分无语,淮阴侯看着仿佛有些糊涂,这于她的计划可是大大的不利。 实则来之前,她也是打听过这位淮阴侯的为人的。 陈家累世荫封,前朝时便领着侯爵,祖祖辈辈吃了百余年的皇粮。等爵位传到陈观远头上,前朝的江山都叫人给掀了,皇粮自是吃不成了。世道乱了十几年,陈观远却也不折腾,小心翼翼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直到余杭归了周家军的势力,陈观远也从善如流,有人时出人有力时出力,凭着祖辈里的一点积蓄,虽然不多,也算是为先帝的江山砌了块砖,开朝后便照旧袭了侯爵,安稳至今。 陈观远一辈子谨小慎微,怎么临到老来,成了这般模样,谢郁文有些想不通。 行到正堂上,淮阴侯恭谨请两人上座。陈家子侄多,挤挤挨挨围了满堂。半晌没说话的陆寓微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终于开口了,“侯爷,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商。” 得,正事来了。淮阴侯心中一咯噔,忙将堂上闲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夫人作陪。 人都走了干净,谢郁文接过话头,直入主题,“侯爷府上,有一位叫陈昶的公子吧?” 淮阴侯迟疑地说是,有些不解,“是我家三郎房里的小子——小娘子问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十分不妥,”谢郁文说,“陈公子使人行凶,害我谢家一位伙计丧命,今日来,我便是想与侯爷打个商量,此事要如何善了的。”
第43章 淮阴侯听了这话,三魂吓去了七魄,双眼无神地落在谢郁文面上,“这是怎么说的?我们陈家世代恭谨,断然做不出那样目无法纪的事,小娘子不会弄错了吧?” 嘴上这么说,淮阴侯实则也有些心虚。三郎房里的这个小子,打小儿并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因着里头一些缘故,向来与陈家子弟也不甚亲近。而今快有二十岁了,文不成武不就,日常在究竟在哪儿打混,淮阴侯心中一点儿谱都没有。 可要说他蹿腾人行凶……淮阴侯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出格事儿,自家子孙竟然有这凶残心性吗?他是想也不敢想。 听淮阴侯推诿,谢郁文也不和他夹缠,不急不缓地一一将证据摆到了台面上。 庄子上卫朝奉的条陈、城门司誊抄来的纪要、山道上那伙人详尽的名录和领头人的供认,最要紧的,是领头人交出来一张五百两银票,巧得很,正是来自她谢家的钱庄,依着票号往记册上一查证,赫然是陈昶手下人拿着信物,从他账上开出来的。 淮阴侯没听完,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可到底是桩人命官司,要轻易认下,还是有些不甘愿,忍不住要负隅顽抗一番,“小娘子,您拿着自己一手查出来的证据指认,未免有些自说自话……” 这就是说她捏造了。其实谢郁文也明白,淮阴侯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实在无理可说了,只得寻些细枝末节的借口。 谢郁文自然是不怕淮阴侯将事情摊开来、认真循证的,可就是因为不想过了明路,她今日才上淮阴侯来走这一趟。 结果却不太对路,她有些料错了淮阴侯这个人,他似乎并不如传闻那样谨小慎微,有些糊涂有些散漫,并不很愿意买她的账。 这个样子,用礼是不成了,看来得用兵。 谢郁文收起好说话的神色,才要将更多的威慑搬出来,却是陆寓微冷不丁开口了,“侯爷,您这个淮阴侯,还想继续当下去吗?” 淮阴侯唬了一跳,白胡子直抖,“陆督使,您不用吓唬我,即便是要明正典刑,国朝律例中也没有族中夺爵这一说的。” 陆寓微抬起他尊贵的眼帘,漠然朝淮阴侯一扫,发觉这老头儿真有些不聪明。提点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没能领会其中深意,政治嗅觉如此迟钝,天下更迭间,是怎么叫他混到一个爵位的?可真是走运。 对着不聪明的人,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弦外之音了,陆寓微说得很直白,“天下打了十几年的仗,可前朝有些积弊,依旧难改。国朝初定,先帝薨逝得早,留下满盘未尽的事业,而今官家年轻气盛,是有滔天的雄壮气魄和才干,要做一代盛世明君的。可万般举措,空有人、有志气却是不行,最要紧的,是银子——这话,侯爷听不听得明白?” 淮阴侯一介徒有爵位的旧勋,手上没沾过半分实权,这些朝堂中枢的事务,听来都像是遥远天边的事。男人嘛,有几个不贪权恋栈的?权力云端上的情境,淮阴侯一时听得入神了,可绕到自己身上,依旧没明白,陆督使是想提点他些什么。 淮阴侯含糊地应了两声。陆寓微冷眼一瞧,只得再掰碎了解释给他听,“可朝廷的银子很不够,四野涂炭了这么些年,三年五载的,还没法儿这么快缓过劲来。国帑空虚,再多的谋划都是空谈。可要让地里凭空长粮食、城郭添人口,那是不能够的,所以只得去找寻那些被藏起来的财资了。” “天下的财资藏哪儿去了?前朝以降,世袭显爵封山占水,逐渐超过法令定数,自拥田庄山泽及附依人口,不缴租税、不服徭役,朝廷的银子都藏进了世族的私房。至前朝倾覆,十几年的战乱,不少世族更变本加厉,以坞壁聚拢族人、自成部曲,虽后来遇上了先帝,败的败降的降,至国朝初定,世族力量再不足以对抗朝廷,可私匿的土地人口,仍是不小的数目。” 陆寓微是武将,这些社稷民生上复杂幽微的关窍,并非他所长。可是巧了,陆氏旧时亦是江南望族,虽幼年遭遇家道倾颓,可好歹吃过几年猪肉,又见了半辈子猪跑,世家大族里头的事,他门儿清。 兼先帝对他很器重,且怜他失怙,颇有些将他当半个儿子栽培的意思,是以往年与幕中臣僚议天下事,总要带着他。 因而此刻陆寓微三两句话,说得很像模像样,淮阴侯也终于听懂陆督使这是卖的哪门子官司了,显出无边惶恐的神色来。 陆寓微没给他缓神儿的余地,无情地砸下了最后一根稻草,“侯爷不会没注意到吧,余杭府近来审了多少违律的公卿?陈留侯家的三公子被揪出来去岁科考舞弊,宛平侯的妻舅私贩盐引,渭南伯更是本人被逮了,因他家中暗设私刑。” “我也不瞒侯爷,朝廷要整肃世族,丈量土地、厘清户口,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么……既要从世袭罔替的旧勋上开刀,不在乎多捎带上侯爷一个。” 淮阴侯连最后一点侥幸都没有了,像叫人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在圈椅中,花白须发耷拉着颓丧的眉眼,整个人一下子失尽了精气神儿。 淮阴侯此人,平生没有太多执念,唯独陈家这个侯爵,是他最看重的东西。读圣贤书长大的公子,世世代代匍匐在沉重的门阀之下,早将这爵位的名分,刻进了骨血中去。 三郎房中的一个小子,本身就与陈家不亲,要是单为他丢了爵,那他陈观远百年后,真是没颜面去见陈家一大帮子头顶爵位和赐谥的祖宗。 陆寓微见淮阴侯久久不语,也不出言相逼,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将那碗盖在沿上刮出声声脆响,简直和根针似的,刺到淮阴侯心中去。 堂上静极了。前头园子里立满了陆寓微的亲随,甲胄全披的禁卫,沉重的步履来来回回地踱步警备。淮阴侯不想再瞧了,惊惧地阖上了眼。 他知道陆寓微不是在虚张声势。陆督使说得出口,真就做得出来。淮阴侯无奈地想,其实谢家今日找上门来,想来也是不愿将事情捅到官府去的,按理说,他若是咬死了不从,谢家见胁迫他无用,又不能公然审案,或许也别无他法。 可陆寓微似乎很知道他,精准捏住他七寸,而他对谢家却一无所知。 他太在乎这个爵位了,不论谢家是不是会罢手,他都不敢赌。 淮阴侯睁开眼,涩然朝谢郁文开口,“罢了,也不用说那些废话了。小娘子今日来,想必也不是来找我打商量的,您就明说吧,我陈家该如何行事?” 淮阴侯终于肯配合了,谢郁文心中先涌出的念头却在陆大人身上。陆大人这一通操作还真好用啊……看来陆大人也不是那么生硬板正的人,作起姿态来,一点儿破绽都瞧不出,真是完美无瑕。 虽然吧,陆大人这一面儿,应当是他惯用的姿态,所以应该算是本色出演。 谢郁文的漫漫神思还在陆大人身上,一直在堂上静坐的淮阴侯夫人,此时却开口了,轻轻唤了声小娘子。 “昶儿那小子,其实也是个苦命人。三郎不是我亲生的儿子,虽然家中尽量一视同仁,可嚼谷就这么多,人口多了,难免分出个高低丰歉来,这上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这个当家主母,当得平庸,我也知道。” 淮阴侯夫人也是个老妇人了,喟然一叹,面上又沾了点儿伤怀之意,“后来天下大乱,三郎是庶出的儿子,拼着一口气离家去谋出路了,在外头娶了妻,生了儿子,丢了性命……再回到家中时,竟已是灵柩了。昶儿那时候都五六岁了,这才和他娘亲初次来到府上。” 得,这是又要走苦情路线了?谢郁文面不改色,实则也没太听进去。不论陈昶是因着什么样的缘由,成为了他今天这个不怎么健全的人,或许有很多人该归咎、该生受后果,可不该是她谢家。 陈昶的过往,又不是她谢家造成的,想拿这个来绑架她,门儿都没有。 可老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谢郁文没吱声,只由着淮阴侯夫人继续说下去。 “小娘子不知道,我家昶儿归来我陈家后,始终与家中不甚亲近,里头还有个缘故。我家三郎当年在外头,看上了昶儿的娘,下定了决心要娶来作夫人。可是吧,昶儿他娘,当年是心有所属的,她家中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是贪恋三郎好歹是个高门出身的公子,硬是将人拆散了,逼着昶儿他娘嫁了过来。” “可昶儿他娘是个有刚火的,婚后情形也没见好,始终对三郎没有好脸色,即便生下了儿子,也没改半分,连带着对昶儿这个三郎的骨血,她都不怎么待见。实在也是三郎做的孽,后来她带着昶儿回了陈家,全家上下都愧怍得很,想着对她弥补,这些年来,都尽量顺着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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