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真叫郎君料准了。”小厮绘声绘色地道尽适才的波折,末了,又揣度着谢赜的心思,添上点细枝末节,“官家金口玉言,说往后要亲自下旨替小娘子赐婚——多大的荣耀啊!可也真是怪,小娘子与郎主听见这话,丁点儿喜色都没有,拉着个脸,小的瞧着都心惊胆战的,唯恐官家发怒。” 谢赜想了想,犹疑问道:“官家呢,什么模样?” “哎哟,这小的可没胆子猜,”小厮连声告饶,“别说小的这些卑贱人哪有资格上御前伺候,便是能挨着近前,也都将眼珠子捂得牢牢的,翻眼皮子觑天颜,那是要掉脑袋的。” 谢赜嗤一声笑,“皮痒了是不是,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又从袖袋里摸出片金叶子,“德性,爷少你好处了?还来这套。” 小厮谄媚道一声不敢,挠头挠了半天,“别的小的不敢说,但听官家的声口,一向平平的,唯独对小娘子说的那几句话,还算是和颜悦色。” 谢赜“噢”了一声,兀自琢磨,本以为官家要寻谢家晦气呢,毛之不存皮将焉附,也不是他乐意见到的状况,可若按这小厮所说,情形仿佛还不坏。 两眼一抹黑在院子里困了许多日,谢赜又问了几句城中勋贵的动向,心中依稀有了谱。因不便长久停留,谢赜问完了话,便抓紧摸黑离开。 回到“天容海色”,却见母亲韩氏在房中坐着,见他回来,掀起眼帘问了声可还顺利。 谢赜略扫了眼身后,才仔细掩好房门,走到桌边坐下,先饮了杯茶压惊,“守卫太多,险些叫人拿住。也是今日赶上官家赐宴,下回再出去,不见得容易。” 韩氏淡淡“唔”一声,并不多问,只关心结果,谢赜便将从小厮那儿听来的消息一尽说了。 事情不复杂,简略一篇话却听得韩氏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先问谢赜,“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谢赜哪有什么想法。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不得已寄人篱下,一股自怜自艾的怨气酿久了,渐成愤世嫉俗的怨恨,心比天高,却冲动没谋算,向来还要靠母亲韩氏拿主意。 谢赜说不出个所以然,犹豫半天,只泛泛地答,“官家恩典,说要给堂妹赐婚,那这上头,我们大概没法再算计堂妹什么……” 韩氏嘲讽冷笑,说这哪是恩典,“官家是要拿你堂妹的婚事逼谢忱就范。”慢慢露出气馁之色,“但确实,此事全凭圣意——你堂妹最后究竟许给哪户人家,是好是歹,往后还能否插手谢氏家业,是否会漏出可乘之机,都未可知。” 儿子扶不上墙,谋略上少了不止一根筋,韩氏无奈,只得自己想法子。 往日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用婚姻缚住谢郁文的手脚,将她困在内宅,好叫她往后再难插手谢家。谢忱身后既无旁人,谢赜好歹还担着个谢家子侄的名分,不愁没有可乘之机。 但好好的计划,而今被从天而降的官家打乱了。韩氏恼恨地思索,官家想要的是谢忱听话,可谢忱名声太盛,又与先帝交情甚笃,行事没有半点错处,根本没法下手,只有通过谢郁文。 掌控了谢郁文,自然掌控了谢忱。 掌控谢郁文……韩氏忽然眉头一跳,涌起一个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念头。 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宫更能束缚住女子手脚的地方吗? 韩氏长舒一口气,悠悠开口,“把你堂妹往龙床上送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谢赜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可置信,“妈你说什么胡话?且不论算计官家是什么罪名,即便真成了事,还悄没声息地掩饰过去,那堂妹要成了皇妃,与我们更不是一个牌面上的人了,我还能落着什么好?” 韩氏冷情冷性的人,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朝儿子翻白眼,“转趟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没主意就闭嘴,蠢话放在心里会不会?多大的人了,眼皮子还这么浅,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谢赜悻悻嘀咕了声什么,韩氏没听清,睨了他一眼,换了口气,“你别不服气,不是我说,心眼上你还真比不过你堂妹那个毛丫头,若还不长进,往后谢家到你手上,恐怕也经不起折腾,我能看顾你一辈子么?” 儿子难当大任,韩氏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眼见着谢赜年纪见长,慢慢也放弃了调理他的心思。 为今之计……韩氏叫他一打岔,不由走神盘算到了别处,还是得找一个有眼界有手段有背景的伶俐儿媳,倚仗得力泰山,勉强还能扶一扶她的好大儿。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韩氏收起心思落回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风险是不小,可若成事,那就是一劳永逸,再无后患。 韩氏叹了口气,总要将其中关节给儿子掰扯清楚了,才好着人布置下去。 斟酌了片刻开口,“你成天和城里那帮子旧勋混在一处,就从他们那头想想朝局。官家这番大费周章地南巡,你以为是来江南路游山逛水的?还不是江南路遍地乡坤——改朝换代了,读书人性子拧,不肯入朝的世族子弟不少。开朝五载有余,年年加开恩科,士林照旧寥落……官家是来江南收拢人心的。” 谢赜听得懵懂,这又干堂妹什么事?到底学乖了,没急着出声,一颗躁动的心难耐地搁在肚子里,一脸稳当地受教。 韩氏循循善诱,“为什么官家当头挑中你伯父?因为他名气响,又是旧朝进士,儒林之范,江南路的地界上,提起谢公,谁不宾服。可他不肯入朝,江南读书人有样学样,官家自然看不过眼,所以要来敲打他。” 韩氏多年来深居简出,安安静静窝在谢府一隅,从宜园到鸣春山上,与城中官眷来往交游的动静都不曾听说过,眼下说起国事,却颇有见地,连谢赜都不由惊异。 江南世族的读书人,言及此,韩氏心头发涩。韩家旧日的高楼宾客,早已坍塌在了前朝风烟里。 她噙着一丝狠绝的冷笑,“名声赫赫的余杭谢公,竟将女儿配给官家——还有比这更能彰显官家圣明的姿态吗?所以你放心,若真成了事,官家定不会追究,他可是天底下最乐见其成的人。” “至于什么皇妃不皇妃的,听听就算了。官家不过将她当作拿捏你伯父的筹码,能有什么威势呢,捆住了她手脚,就再置喙不了谢家的事。皇宫里捱日子的瓷瓶罢了,放着好看,翻不出什么浪来。” 谢赜听到这儿,已全然信服了,不住点头,“一旦堂妹被官家带回宫,伯父必得想着挑旁人来继承家业,若不然,待他百年后,官家一道旨意将谢家尽数收归国库,便更加名正言顺了。宁可扔了也不要?伯父纵然疼女儿,也断没有这个道理。” 韩氏终于有了点儿欣然的意思,道了声是这话。 既然决定了,往下就该着手安排。此事说难也真难,同在鸣春山上,官家近在眼前,可禁军森严,不啻于隔山望海。 往龙床上送个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儿若真有说得这么轻巧,那官家怕也没几日的阳寿了。 谢赜踌躇半晌,犯了难,“还需要从长计议,待我安排人手……” “从长计什么议?不能拖,就今夜。”韩氏决然打断他,“凭你我之力,再怎么安排筹谋,也不可能万全,索性今日山上人多,乱起来才能浑水摸鱼,不可能有更好的时机了。” 韩氏顿了顿,示意谢赜附耳过来,“张管事有个小妾……” * 却说那厢“一蓑烟雨”四面厅上,酒宴正酣。勋贵人家也讲究酒桌上好办事,毕竟更端着礼义廉耻,再没出息,自小也是孔孟圣贤书里泡大的,好些话清醒的时候不便说,两盏酒下去,那就不一样了。 今日是官家赐宴,按理说合该警醒端着些,可官家有意先赏甜枣再造巴掌,一气颁了好几道恩旨,与臣工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虽然后来叫东海王世子闹了一出,可收场收得还算体面,众人看了唱戏,愈发纵性起来。 唯独官家渐觉疲累。 自酉正闹腾到亥初,列席的客人可以挽袖敞怀东倒西歪,可天子不能。身上里外三层套着衮服,珠玉之饰较前朝的奢靡形制已算减半,可仍是厚重而沉闷的。加之与臣工同宴,免不了略饮些酒,积少成多,体量也很可观。 好在底下人有眼色,圣颜稍露了些许燥意,便来请官家往后头的船厅去稍歇。 官家有些心浮气躁,一手蜷指掩在袖中用力握了一握,发现仍定不下神。也没心思再与臣僚周旋,索性就点头允了。 行到山间叫夜风当头一吹,凉意冲着燥热在骨子里一徜,蹿得人一激灵。跟随的内侍见状,简直如临大敌,“官家冷么,添件外袍吧?” 添什么添,脑袋里是浆糊么?官家愈发烦闷,低声呵了个滚字。快步行到船厅上,冲门前侍立的女使兜头丢下吩咐要热茶。 片刻,那女使回转进来,低眉顺眼地奉了茶。官家正要去接,身后的内侍又忙不迭上前拦住,吓得直抽气,“官家……您,您稍待啊。” 宫外入口的东西要慎之又慎,必须得内侍验过了才能入口。官家也知道轻重,手上一顿,烦躁地别过脸,“赶紧的。” 官家横眉冷对,试膳的内侍悬着颗心将茶水过口,一时没控制好力道,滚烫茶水就这么囫囵吞了下去,火烧火燎地漫过咽喉胸腔,强忍着才没喊出声来。 眼里涌出一包泪,内侍不敢抬头,苦血都朝肚子里咽。真是烫……皮肉都叫烫薄了一层,这定然是咂不出什么味儿了,怕挨罚,只作如常的模样,颔首退下去。 银针也验完了毒,领头的内侍这才敢将茶盏递到官家手边。官家早不耐烦了,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喝茶。今日宴上供了最好的花雕,江南路就爱这一口,醇厚,后劲儿足,官家这会儿连饮好几盏茶,又歇了片刻,仍没有发散开的意思,倒愈加上头。 宴上是不必回去了,后头还有些事务,大不了下回再单宣臣工。官家慢慢扶着桌沿起身,仍头重脚轻地打晃。 不太对……官家揉了揉眉际。大约是饮饱了热茶,这会儿浑身都烧,五脏六腑都叫一股子邪火炙着似的,通体的不舒泰。燥热是表面,还有骨子里漫出潮水似的虚痒,只觉有哪处欲壑难填,要将他拽入深渊。 官家勉强压住心头火,喉咙里溢出声暗哑的吩咐,命回去寝院。 寝院在“阳羡溪山”,一路爬坡上山顶,抬撵还不及走道快。官家此刻觉得万事都不称意透了,根本坐不住,只想尽快躺下,浮躁地一摆手,抬步就要走回去。 外头竟是陆寓微候着,预备护送官家回銮。 官家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因着下山回城的官员及家眷太多,夜间城郊的路不比城里。到底是百来号勋贵,目标太显眼,禁中便特地派了侍卫护送,连御前的统领都被遣了出去,陆寓微索性亲自来御前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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