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新君只怕是要以她们为饵逼迫她们的丈夫儿子做出拥护新君的态度。若是在肃王与新君对峙期间若是襄助了元熙,日后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晋陵长公主,不,如今该是大长公主,容貌较之先前丝毫未改,只是一身冷意更重。她一袭素衣,宝髻之上未曾佩戴珠钗,在这处披金戴银珠围翠绕的贵族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 可便如此讽刺,这般的她仍是无人敢轻视。 宫中近日人心惶惶,便是殿内也少有宫人伺候,蜡烛燃彻未曾续上,一室阴暗交叠,叫所有人面上都渗着凄凉。 晋陵长公主步伐沉静,身后交错的光影投在殿前勾勒着宝相花纹精秀地毯上。 她见到这一出闹剧,缓缓侧眸看向她身侧的这位天子,也是她的嫡亲侄子。 “怎么,叫本宫来,是想连本宫也要一同囚禁不成?”晋陵语气平淡,就好像是闲暇时与不听话的子侄话家常一般。 元熙一听这话,倒是一改方才狠厉,着急笑起:“姑母何出此言,如今上京除了宫中处处皆是危险,朕也是为护她们安全才将她们接入宫中好生看护。只要她们忠心于朕,替朕规劝前朝那群贼子,朕自然不会做一个暴戾之君,朕可是明君!” 元熙见到殿中女眷中被拖曳而出的肃王府女眷,皆是衣不蔽体之姿,不免眉头微皱。 晋陵长公主也是瞧见了肃王妃,说来还是她侄儿媳妇,方才更是远远便听见那内监口出恶言。 晋陵叹息一声,低声相劝:“陛下既已是君王,便该拿出君王的宽宏来。她是你皇嫂,更是你的臣民,便是再有深仇大恨赐死便是。高堂广殿之上如此折辱一介妇人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有损陛下龙威?” 元熙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不过逆臣贼子之妻,如何还能以叔嫂相称?逆臣贼子形同牲畜,自然无需顾忌。” “你如此冲着手无寸铁的女眷与前朝废帝又有何异?”如今敢如此同元熙说话的,只怕只有晋陵一人了。 元熙再是好脾气听晋陵拿自己与那前朝废帝想比,不由面色微沉。 却见长乐公太夫人听闻晋陵长公主这句话后,携着府上女郎纷纷下跪,冲着晋陵,也冲着天子。 “陛下,臣妇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朝廷,唯求一死。奈何齐玄素谋逆,府中几位女眷多年与他从无交流,实属无辜......” 长乐公太夫人虽听着辈分高,其实着实年轻的很,虽是太夫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出头。 奈何齐玄素同她成婚没几年便出家而去,她多年来独守上京与守寡无异,平素更是鲜少出门,以一己之力抚养府上一众子女,这些年早已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如今丈夫与儿子谋逆,一声不吭的跑了,灾难却只能叫她们这等女眷承受...... 怎料长乐公太夫人竟也不知如何刺到了元熙,元熙连连冷笑,“如今请死,当初作何去?你身为皇族宗室女,丈夫逆谋造反多年,齐镜敛千里出逃,你为人妻母焉能半点不知情?!为何不早奏?” 长乐公太夫人自知无力辩解,不由眸中落泪,重重叩首。 “好啊,既是你求死,那朕便成全你。来人啊,赐元氏三尺白绫叫她一个好死——” “元熙!”晋陵长公主也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心神,素来面容冷静冰凉犹如玉雕一般的人,如今竟是难得的激动,双眸微颤。 直呼帝王名讳,是为大不敬,殿内诸位都不由得屏气凝神朝着晋陵长公主看来。 元熙蹙眉,声音阴沉,显然不愈。 “皇姑?” 长乐公太夫人不欲见晋陵长公主因为自己受牵连,忙道:“还请公主无需为妾多言,臣妇甘愿陛下赐死。” 能活着谁也不愿意死,可她是真怕了。眼瞧当今疯癫模样,只怕肃王妃的下场便是她们的下场,如此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晋陵长公主怒极反笑,朝着长乐公太夫人:“嗬嗬嗬嗬......真是可笑至极,这天下谁都该死!也不是你!” 她直指当今:“真不愧为皇兄的儿子,简直是一脉相承的牲畜不如!” 元熙身侧太监连忙呵斥:“大长公主休得放肆!” 晋陵只充耳未闻,她冷笑道:“天策三年,长乐公世子夫人亡故,皇兄亲自赐婚庆宁郡王女孙嫁给长乐公为续弦,元氏......可是?” 长乐公太夫人止住了面上悲哀,似乎是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竟也渐渐笑起。 “妾那年年方十五,本来已经定亲给了母家表哥,奈何忽闻长乐公世子夫人难产而逝,齐氏朝中势大,先帝不欲世子再度联姻世家,便命妾与母家表哥退婚,当月赐婚给了长乐公世子。” “先帝命妾嫁给世子,暗察世子、齐氏上下动向朝宫中汇报,妾一直谨小甚微,夙夜从不敢忘。奈何齐玄素早有发觉,从不与妾交心,府上一切事物也容不得妾插手分毫,甚至早早离府修道而去——” 在场女眷中多有宗室女,宗室出女,都不由得闻之落泪。 谁还不是这般...... 她们生来便是棋子,无论是一门心思护着母族,还是后来有了自己的子女渐渐向着夫家——无论如何,两边都不会有人真心信她们,两边都会设防她们。 夫家落魄时,她们便要被全家人记恨,荣华富贵时,她们更要遭殃—— 可她们未曾想到,夫家谋逆,她们这群皇族亲自送出去的棋子,竟也要受到迁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着众人之面,皇室陈年老底被掀开,元熙面色难看,怒声道:“陈年旧事事无需多提,你是宗室女,受皇室供养,拱卫朝廷莫不是你当做的?” 晋陵长公主听闻元熙此言,心中对着王朝的眷念亲情瞬间凉透下来。 她冷清了半辈子的人,竟不由地仓皇落泪,喃喃自语:“是我该做的......可侄儿啊,这些年姑母们战战兢兢,替皇室在各处埋伏眼线,甚至为了朝廷不惜与丈夫、儿子相斗,最终得来了什么?” 她其实早就悔了。 早知如此,当年她嫁给郗崇时,就该一心一意帮着郗崇,也不至于将膝下唯一的儿子送走,与丈夫离心。 什么丈夫与父兄,本质的区别该是儿子与侄子。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用来三十多年才看透...... “我当年就该信郗崇的话,凭着女子联姻撑着的大梁早该完了......主君无能!世家又是狼子野心!我真是悔呐......悔我这些年愚笨如猪,一门心思向着皇室,真心以为只要有皇室一日在,我们的尊荣便能得以维系......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熙不欲再听,他声嘶力竭的嘶吼,“住口!住口!” “一个个皆是狼子野心!你当真向着朝廷?你儿子更是逆臣贼子!头一号的逆臣贼子!” “借口平叛待在江夏,早背地里与齐氏勾结,齐玄素替他打掩护!叫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困在江夏!他早背地里朝凉州调兵!十万的兵!十万的兵!” “郗珣他想做什么!他想要翻了朕大梁的江山社稷!”元熙眸光赤红,想起那叫他浑身颤抖的消息,只觉头痛欲裂。 他紧紧盯着晋陵长公主,终究是不敢动她,只能忍着气:“来人!将大长公主送去永乐宫看守,不准她踏出一步!” ...... 连空春雪,天际清明如洗。 朱红窗棂吹入丝丝寒风,琉璃瓦上覆盖着斑驳积雪,一眼望去一片朦胧。 常令婉拢起肩头厚厚的狐裘大衣,将止不住的心乱如麻摒弃,她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不由得朝着李氏轻言浅笑。 说来她二人母女一别,至今足足一年也余。她本以为能见到李氏惊愕,甚至悔不当初的眼神,只可惜她终究又是失望了。 李氏穿着一身外命妇的素色绛紫直裾袍服,裙襦半袖,多年来的世家教养使得她总是从容自若,不卑不亢。见到这位早被逐出家门的逆女,也未见片刻失神之态。 她仿佛早已知晓,眸光平静如水面一般。 这般倒是惹得常令婉心中发紧,她连声笑道:“请母亲几次都不见母亲来,如今这日可算是请来了。” 李氏自被请入此处宫殿,便极少出言,如今也是表情淡漠,和声道:“臣妇为拜见孙后而来,不知怎的竟被宫人带来此处。” 常令婉不欲听孙后这个叫她心中恼恨的称呼,她挑眉细笑,以一副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姿容,微微扬起下巴,笑看端坐她下首的李氏。 “母亲再见女儿竟是不觉讶然?心中是否有疑惑为何女儿会成为当今的妃嫔?” 李氏与常令婉描画精致的眉目对上,她仍从容道:“娘娘之名传遍上京,臣妇亦略有耳闻。” 常令婉闻言不由得犹如少女时一般羞涩的红着面颊,“哦?都传的什么?” 她想听李氏细说,可李氏只含糊不语。 李氏越是这般常令婉就越是感兴趣,她一直追问之下,李氏便只好道:“世人皆知陛下有一宠妃。” 实则朝臣骂宠妾灭妻,常岱得知常令婉的消息,气的险些中风而去。 常令婉像是听不懂一般,毫不掩饰的欢愉,她追问道:“阿娘如今还生我气不成?” 李氏眉眼不变,修养使她并不与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吵闹,她只缓缓直言:“不知娘娘这日来寻臣妇究竟是何意?若是为了控住前朝只怕是白来一遭,如今逆军围堵上京,常岱一个户部尚书没什么兵权,帮不了你什么。” 常令婉面色微沉,“母亲为何如此想女儿?宫外混乱,女儿这两日就将临产,总是担忧母亲安慰。央求陛下许久,陛下才准母亲入宫陪着女儿,这是女儿第一次生产,总是心中害怕.......” “娘娘既然无事,那臣妇便先行告退。” 常令婉终是忍不住,讥笑道:“常府真要与本宫老死不相往来不成?若是日后太子诞生于本宫腹中——” 李氏抬眼凝视着她,将她仅有的优越感打破,“此事娘娘该找常岱,他若想认回你,我绝无二话。” 常令婉彻底冷下面容,她不由得的直起身子,半是劝说半是威胁道:“陛下他早已登基,皇位动摇不得。女儿知晓常府有许多府兵,便是阿兄也曾在禁中领着职,自然有人脉。如今女儿即将诞下皇子,您若是能劝动父亲劝动阿兄出私兵相处一番,常府此时若能全力相助陛下,凭着女儿如今的地位和陛下亲口允诺,日后父亲必然是国丈,阿兄便是国舅。还有哪位命妇的身份能越得过您?” “便是六妹妹,您可是怕女儿日后不会善待她?你大可放心,本宫保证日后不会与她一般计较。” 李氏打断她的话,淡淡起身:“臣妇今日入宫是来拜见孙皇后的,既然不见孙皇后,臣妇便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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