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寰目送皇后离开,末了只得叹息。 她在塑像后听得恼怒,弥寰同皇帝所说,更字字句句皆是假话。而皇后在云崖斋修行许久,却全然不信神佛,且对弥寰所作所为无所不知。他们串联勾结,狼狈为奸,一同欺瞒父皇。 捧中拒霜花艳,她垂眸看着,武宁姑姑不能在天有灵,报应此二人,但她可以。 她将宫花簪回原位,步伐坚定走下台阶。 脚步声回荡在主殿内,弥寰竟然抬头,眼看着她从塑像后现身。 她站在神台上,手扶塑像云浪底座,审视着仰面看来的弥寰,似笑非笑问:“你想要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颐养天年?母后不肯给你,但本宫可以给你。本宫觉得母后的云崖斋就很好。虽然没有去过,但凤驾曾居,断然少不了香火。” “公主说笑。”弥寰合掌礼道,“云崖斋四周山势险峻,常有香客失足坠崖丧命,重锦寺亦然。夜已深了,公主回宿处时注意脚下。” “威胁本宫?”她蓦然一笑,“你只知道皇后背后有太子,却不知公主背后是谁。更不知山上禁军听谁号令。你若在殿内伤不到我,我不会叫你失足坠崖,我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公主若想死无对证,请便。” “本宫不需要证据。”她怜悯地看向弥寰,“本宫只是好奇。但你若一心求死,本宫也可不追究其中原委。左右杀了你们,什么事都一了百了,何须再费心力?但若原原本本说出来,看在小和尚的面子上,说不准能饶了老和尚。” ? 第79章 弥寰比谁都清楚靖肃公主背后是谁。 既是当今皇上,亦是薨于皇上登基前的武宁王。 往事尽被连同废墟一同扫去,世人能自皇帝追谥加封武宁王的诏书中,窥见些许源于血脉的深情厚谊,但也仅此而已。弥寰看得更多,他更知道这位皇帝对胞姊的眷恋之深。 虽至今未曾知晓缘由。 兴平十五年,弥寰假装高僧入宫,以轮回之说,骗取皇帝信任。兴平十七年,赵令僖出生,他令皇帝对赵令僖是赵贞柔转世之说深信不疑,此后十九载,皇帝几乎是对赵令僖言听计从。 “这么说来,本宫还要谢谢你了?”她冷声再问,“隐龙脉又是怎么回事?” “一如追谥武宁王,皇上也想要给公主裂土封王。”弥寰声音稍低,“隐龙之脉是我以此编撰而来,‘隐龙’即是公主。此前公主遭遇山火,宫中的眼线知晓后知会我,我就又以此编撰了‘业火焚血’。” “皇后与此有何干系?” 弥寰说来道去,尽是因她而起,然他与皇后的对话虽只一鳞半爪,却也可知皇后牵涉其中已十年有余。而皇后离宫往云崖斋修行,亦是十年有余。 “起初我是为功名利禄,后来事情被皇后知道,便再无法抽身,就听从皇后吩咐说话。” “皇后远在云崖斋,指使你做这些事情,于她有什么好处?” “这……我只是听命行事,皇后要做什么,我实在不知。”弥寰为难道,“人生在世,无外乎功名利禄。皇后是国母,地位尊崇,其子为太子,来日是要登基当皇帝的。实在猜不出是为什么。” 无论是猜不出,或是不敢猜,弥寰都不再开口。 只在刹那,她已有猜度。倘若父皇笃信隐龙之说,太子之位便是摇摇欲坠,皇后要保太子登基,定是不遗余力。或许,归京途中要杀她的,不是她的哪位兄姊,而是这位皇后。 她抬眼盯着弥寰恶声道:“本宫最后问你,你所说时日无几,是指何人?” 目光如刃,身环杀气,似能将弥寰剐得尸骨无存。 弥寰僵硬如木,睁大双眼,喉中发出嘶哑难听的呼声,片刻后口吐白沫,目淌血泪,倒地不起。 她受惊后仰,扶着金塑底座仓促站起身,立在神台上探头去看。见弥寰四肢抽搐,好似还有呼吸,忙自袖中抽出枚玉哨。哨音一响,片刻后庄宝兴提刀冲入殿内。 庄宝兴依命查看弥寰气息,探过脉搏后回禀:“人已死了。” “怎么死的?” “看不出。”庄宝兴稍做检查,摇了摇头:“公主,如何处置?” “叫无念来查。不要声张。” 无念匆匆赶来,看到弥寰尸身,怔了半晌后,面色如常地上前检视尸体。翻来覆去查了多次,最终回说:“应是惊惧过度。师父素日常怀忧虑,大概是公主说了什么,点到师父心结,一时背气,人便没了。生死无常,各有命数。” “吓死的?”她诧异瞥去,又嫌弃地转过目光:“尸体丢下山去。” “公主。”无念求情,“烦请公主让我师父入土为安。” “他也配?” “师父突然过身,想必公主尚有疑惑未解,亦有些许事务需要人证。小僧愿凭公主差遣。” 思考片刻,她摆摆手,命白双槐将人悄悄埋了。等到白双槐复命,已是子夜。她又到塑像身后,缓步登上台阶,取下那一朵拒霜花。她坐在台阶上,后背倚靠着武宁王塑像后背,冬夜金器更加冰冷,透过层层衣衫,将寒气送入寸寸肌肤。 愈冷愈静。 她应该勃然大怒,将这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骗子悉数问斩,将真相告知父皇。 可她迟疑了。 她想起大年初七,宣天阁祭天前,父皇替她梳头,说起和武宁姑姑从前的事情。武宁姑姑去世近四十载,父皇仍旧思念至深,难以释怀?????。转生之说是骗局也是慰藉,如若她当真带人力争真假,以父皇如今病情,或许便会应了那句“时日无几”。 夜里凄寒,崔兰央送来暖炉棉被,劝她爱惜身体,被她搁置一旁。 是一宿未眠,忧心如酲。 直至鸡鸣时分,无念提起木槌,敲上铜磬,将她自泥淖中解救。 她只记得祭天前梳髻簪花,却忘了祭天时,父皇力排众议,以她心血制墨陈书,焚表告天,不愿见神仙祖宗,只求一见武宁王。如果父皇真心认为她是武宁王转世,又怎会有此举? 无论从前如何,但如今,皇帝并未全然相信弥寰等人。 于是不再犹疑,她单掌捧起拒霜宫花,另一只手掌掌心贴上塑像后背,金属塑身经一夜后,被她暖出些许温度。 “大姑姑,宫花借侄女一用。”她将自己鬓上所簪紫荆宫花放在塑像肩头,而后匆匆走下台阶。 崔兰央在殿中守了一夜,庄白二人则分向两处放风,知她步下神台,便传话催促次鸢。昨夜她一夜未归,次鸢等人提心吊胆,得传信后急忙带着新衣赶到主殿,为其在主殿内更衣梳洗。 待收拾妥当,她将拒霜宫花锁入奁中。 皇后并未觉察昨夜之事,临行前见弥寰未来送行,自无念口中得知弥寰忧思过度卧病不起。因赵令僖催促早日下山,皇后只于人前温声关怀几句,留下几名内侍,便下山去了。 返程时无念同行。 京城雪落纷纷,车轮碾过积雪,雪便入泥。 亥时末,鸾车在宫门前停下,次鸢撑开纸伞,为她遮去风雪。轿辇等候多时,她与皇后一齐换乘轿辇,径直往钦安殿面圣。禁军归队,庄白二人由崔兰央带领,先行前往海晏河清殿。 钦安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孙福禄手捧紫貂大氅,轿辇刚一落地,便急急上前为她披上以御风雪。 “皇上晌午知道公主今日就能回来,后晌一直等着,都没打盹儿。”孙福禄感慨道,“老奴劝皇上歇一歇,合合眼,皇上只怕万一合上眼,等公主回来时已睡着,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公主。” “雪路难行,走得慢了些,叫父皇久等了。”她紧了紧大氅,牵上皇后手掌道:“母后一路辛苦,快和儿一同去见父皇吧。” 进了殿,她就看到皇帝不听劝阻,披着氅衣迎到房门前。夹棉的帘子掀开,风雪吹入殿内,吹开他的衣襟,免不得一阵哆嗦。她快步上前,用自己的氅衣拥着皇帝,握着他皴皱的双手与他取暖。 “却愁是心疼父皇的。”皇帝笑呵呵拍拍她的手掌,带人入内殿炉子边上坐下叙话。皇后跟随在后,解下斗篷交予宫人,亦在炉边绣墩坐下,静静听着父女二人嘘寒问暖。 不久,皇帝问及重锦寺法事。 她睐向皇后,轻笑道:“法事一切顺利。此外,儿还带回件珍宝,正不知何时拿给父皇。不如就此刻吧。”说完招来次鸢,命其将奁匣取来,捧出其中硕大宫花,递送至皇帝手中。 皇帝捧着宫花,怔怔出神。 皇后一眼看出那正是重锦寺金顶主殿供奉武宁王金身所佩,当即警惕起来。 “儿看到大姑姑了。”她轻声说,“儿想着,父皇一直想着念着大姑姑,就将这朵花摘了回来。” “却愁,你是有话要告诉父皇?”皇帝抚过她的头顶,“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皇后起身礼道:“夜已深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无须回避。”她招了招手,几名内侍拦在内殿门外,挡住去路。随即看向皇后道:“皇宫再大,也有宫墙围着,再躲能躲到哪儿去?” “放肆。”皇后沉声看她,“即便常年不在宫闱,本宫也是执掌凤印的皇后,是族谱玉牒上你的母后!” “都坐下。”皇帝阴着脸,命殿中人尽数退去。 瞬息之间,钦安殿内只余三人,炉中炭火静静焚烧。 “却愁,说吧。” “弥寰老和尚与皇后暗通款曲,编纂谎言欺瞒父皇。自十二年前皇后离宫往云崖斋修行之后,弥寰口中所言,桩桩件件,尽是听从皇后指使。”她冷声道,“皇后离宫,也并非是为修行,而是得知我的身世,想要加以操纵利用。” 皇后冷笑回说:“信口雌黄。本宫十二年前离宫修行,乃受命于天,是为大旻福祚绵延。” 皇帝却未理会皇后反驳,而是抬眼望着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后讷然问道:“这些,是弥寰告诉你的?” “是皇后告诉我的。”她随即嗤笑,“倘若皇后都能受命于天,那么武宁姑姑受香火日久,早已修得仙神,报应到你身上。” 听她复述自己夜会弥寰所言,皇后确信她已全然知晓,心中暗骂弥寰。 只片刻慌神后,皇后又缓缓道:“皇上向来宠溺却愁,但此事关乎武宁姊姊,容不得信口胡言。却愁年纪还小,整日里不论贵贱将那些年轻男子召进宫里作伴,弥寰法师的弟子生得确然貌美,但你喜欢,也不忌佛祖将人带进宫中作乐,这些我原不想过问。只是前边那些荒唐言辞,可是这无念和尚说来与你听的?犯戒僧人,其言不足为信。却愁,再年轻,也要学着去明辨真假是非。” “十九岁,不小了。”皇帝扶着小案起身,“朕十九岁时,太子都已满周岁了。朕的长姐,甚至没能活到十九岁那天,却早已独当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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