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眉疑惑:“父皇不信儿?” “无念小师父跟你回宫了?” “是。但儿没有——” “孙福禄。”皇帝忽然高声呼喊。孙福禄急匆匆赶入殿中,等候旨意。皇帝踱了两步,抬手吩咐:“无念不能留,派人去处理干净。另传崔慑在殿外候着。”孙福禄领旨退去。 闻言,皇后面容煞白。 她不解道:“儿带他来,是要他亲口承认,他们师徒二人所作所为。父皇缘何要杀他?” “舍不得?”皇帝笑得和蔼,“这回啊,舍不得也要舍得。你母后指着用他来给你大哥开路。若仅仅是开路,朕也不忍向佛门中人下刀。可是你母后心狠,要把你当路上的障碍给平了。朕不忍心也得忍心。” 皇后脸色愈发难看。 她惊喜道:“父皇都知道?” “比你知道的早,比你知道的多。”皇帝刚抬手,想要抚摸她鬓边宫花,目光却落在那朵硕大拒霜花上。最终,他收回手,指肚轻轻拂过拒霜花瓣:“看到这花,却愁伤心吗?” “儿不伤心。” “真不伤心?” 她连连摇头。 皇帝眼中湿润,一滴浊泪落在宫花上,低声絮语道:“不是没有想过把真相告诉你,可每回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小时候,因为什么事都怕,什么人都怕,所以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长姐却总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尽全力来全我心愿。后来做了皇帝,以为再没什么叫我害怕的,可却莫名地怕你。” “害怕儿?”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却偏爱兄姊,独独对我和姐姐弃之不顾。”皇帝自嘲一笑,“可当我成为父亲,又何尝不是偏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是偏爱,便越在意,也就越怕。” “够了!”皇后厉声喝道,“龌龊腌臜的丑事说不出口罢了,装什么父女情深。” 皇帝冷眼横去:“别以为死到临头,就可以口无遮拦。你该死,你儿子能活多久,却还没有定论。” “笑话。”皇后忽而长笑,“还真以为本宫有多在意你的儿子,和那个朽腐已久的皇位?我只是觉得恶心,从十二年前知晓一切,就觉得恶心。你是脏的,你也是脏的,从肌肤到血脉,都布满了肮脏污秽的烂泥。” 似是不觉痛快,皇后复又指着皇帝骂道:“你不妨告诉她,二十年前被偷偷招进宫中豢养的女人们,暗娼贱奴、戏子尼姑,在那一个日夜,哪个是你没有染指的?令人作呕。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天底下,哪怕街边乞丐,都要比你们父女二人干净。” 一通疾言厉色砸下,她有些发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身世,可仿佛其中另有玄机。 皇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当即转向她道:“既然他不敢说,我来替他说——” 哐当一声,皇帝抬脚踹翻火炉,炉盖飞出,在地上越滚越远。炉中炭火倾洒,直砸上皇后衣裙,不仅衣裙带上火星,其手背亦被灼烫泛红。皇后退后两步,躲开遍地炭火,摸到边侧案上冷茶,整盏泼上手背伤处。 舒展开的茶叶贴敷在伤处,暂缓痛觉。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皇后时刻警惕着皇帝的位置,“弥寰拿‘十八年轮回转世’诓你,你信以为真,依他所述去找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又怕一个不成,于是将能找的全都找来。?????无论是花街柳巷的明妓暗娼,还是远离红尘的尼姑女冠,统统养在宫里,就等着弥寰所说赵贞柔投胎那日,一同交构……乃至坏了根本,久经调理而不成,更是气急败坏,愈发贪恋女色,想要为己正身……” 字字句句,冲撞脑海。 她想要开口,却无法出声,想要离开,却挪不动脚。见她异状,皇帝扶她安坐一旁。旋即不顾肺腑血气上涌,快步上前,一掌打下。 屋内骤然安静。 衣裙火星化作火舌,向上舔去。皇后抹去唇角渗出的丝缕鲜血,映着火光仔细看着指肚红污,随即高高抬手,重重掴下。 皇帝站在原地,匪夷所思。他的脸上火辣辣得疼。他从未曾料到,在他登基之后,竟还有人敢对他拳脚相向。 皇后甩甩手掌,笑得肆意,仿佛尤觉不满,再度抬掌,却被皇帝攥住手腕。皇帝几乎将全身气力汇聚于手掌之上,试图捏断其手腕。皇后笑得更加张狂:“不仅那些下贱女人被你践踏,赵贞柔也被你践踏,赵令僖也被你践踏。你的龌龊私心,你的肮脏举止,早让这宫闱、这天下,都变成藏污纳垢之地。” 两个巴掌,没有打在她的脸上。 但两次巴掌声,已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这就是藏进废墟灰烬的宫闱秘辛,这就是皇帝始终没有胆量告知于她的“身世”。她不在意皇帝将她当做长姐转世还是当做女儿,但她却不知晓,是否应该在意那位来历不明的母亲。 “真要细说,你们父女二人倒也是一脉相承。老子秽乱宫闱,女儿有样学样——” 一盏热茶泼来。 二人一同回看,望见她端着茶盏。 茶盏自她手中滑下,跌上炭火,破碎成片。 真吵。 安静真好。 她高声喊道:“孙福禄。”同时上前扯下鬓边绢花,强行塞入皇后口中。孙福禄再度急急来到内殿,看一地狼藉,见皇后衣裳带火,又满身茶渍,不免揣测猜度。“传御医为父皇诊治。母后忽然撞邪,发疯癫狂,封口绑住手脚,送去净心阁关押。” 孙福禄小心翼翼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松了手,缓步坐回榻上:“照她说的做。” 皇后吐出绢花,刚要声嘶力竭,又被绸布封口,扭送往南苑净心阁。皇后挣扎着,死死盯住赵令僖,却无力抵抗。 父女之间,再无对话。 等到御医诊过脉,宫人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她面无表情道:“夜已深了,父皇安寝,儿先行告退。” 门帘掀开,她走出钦安殿,迎面而来的寒风显得格外清爽。她深深喘息,似要用这寒风驱走五脏六腑内的浊息。 孙福禄急急送来紫貂大氅,被她丢在雪地中。 次鸢撑着伞,跟随在她左右,她踩着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宫墙宫墙,漫漫无望,长街横纵,风来风往。 冷风吹起她的衣摆,将纸伞吹得摇晃,落雪因此乱次飞舞,积雪亦是纷纷上扬。她探出手,没有任何防护,就那么探入风雪之中。烈风带着雪粒擦过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次狐。”她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她?” 伞沿压低,伞身微颤,伞面积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积雪之中。 次鸢颤声回应:“回禀公主,次狐姐姐还没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时,次狐失踪,至今未能寻回,或许已经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缓缓前行。 海晏河清殿宫门前,两盏灯笼挂在檐下,灯影摇曳,暖黄的光线铺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门洞开,稍有褪色的大红门槛拦住积雪。 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张湍。”她微微倾身向前,身旁灯笼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肤已经冻得发红。“你想做什么?” ? 第80章 长街静寂,风也止息。 袖摆垂坠,灯火明辉。 张湍背向檐下烛,面朝袖间灯,冰雪覆眉睫,压低双眼。只一张拟雪苍白的脸,点上细碎红梅的霜,病态难解,犹然清艳。 她探出手,指腹轻压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仅此一颗,划过眼睑,如泪滚落。 她提起灯笼,贴近他的脸庞,重复再问:“你想做什么?” “湍,双亲故去,恳求公主,开恩降旨,赐湍还乡,居丧守孝,以尽人伦。” 字字句句,声颤瑟瑟。 泣血椎心,悲恸欲绝。 一行清泪覆盖雪痕,缓缓滑下。她抬指点去,泪水温热转瞬即消,霎时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未至解惑时,又一滴泪浸过她的指尖。 “求公主开恩。” 他俯身叩求,额首紧贴彻骨冰雪,青丝散开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纤尘不染的玉锦绣鞋,唯有淡淡风雪,遗有浅痕。 拘囿宫闱,风木含悲,安能释怀。 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她记得,张湍父母亲族早已逃离孟川,杳无音讯。此前派去找寻捉拿的将士,在她回宫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张湍,父母死讯,你从何得知?” “族中亲眷,传书报丧。” 有生有死,死者落葬,生者报丧。 她倏忽忆起,沈越尚在朝中时,授她诗文: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① 常听人读诗,而今方觉心有戚戚。她垂眼看着伏地长叩不起的张湍,寒风冰雪,钻心刺骨,恐不及心中哀恸十之一二。数日之前,她因父皇病情牵肠挂肚,今日,她因往事揭露罔知所措,撇下病中父皇,漠然离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② 父皇久病缠绵,时日无几,不知何时便会与她幽明永隔。来日她会否如同张湍此刻,长恨难平。 而母亲。 皇后虽常不在宫中,她仍能唤一声母后。如今往事揭开,难堪至极。而后宫中从无人提及的,她的亲生母亲,她甚至不知姓甚名谁、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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