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苍老的手,将两个少年的手掌,紧紧合在一起。 李御记得,他和陆郁掌心紧握,两只手都在颤抖。 自那一日起,他把对师傅的尊崇,信任,一并倾注托付给了陆郁。 李御低眸,望着虎口处的伤痕。 后来,陆郁也确是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同为探花,同为江南人士,相同的性情秉性…… 陆郁于他而言,早已不止是臣子,他如同师傅在世的精魄,也如同师傅遗留的一双眼睛。 他要和他君臣相得,共建千秋基业,开辟属于他们的天地。 如此,也算不愧对师傅的厚望。 …… 心底情绪翻涌,李御面上仍只是淡淡的:“偶有交往,也算是曾经的故人吧。” 绫枝懵懂的点点头道:“郁哥哥在京城这些年,一定……认识了不少人吧。” 她语气里难掩怅惘。 怎能不惆怅呢? 他在京城的种种,自己都从未触碰过分毫。 李御侧眸看向小姑娘,暗暗一笑:“便是认识人,也大多是之乎者也的夫子,穿着碧裙还会叫哥哥的小姑娘,我可是一个也不认识。” 言语里的调情笑意甚是明显,绫枝整个小脸都红如榴花,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清冷的,带着些冬雪和松林的微冷气息逼近,绫枝还未回过神,已被甚有力量的臂膀一揽,转到了路畔的树荫下。 “那边儿太阳太大了,人也多,倒是把脸都热红了。”李御转瞬便甚是有礼的放开她,如惯常的情郎般解释着:“这边儿树荫浓密,晒不到你。” 绫枝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自己的脸不是晒红的。 一来一去,在树荫下,脸颊却更红了,只能偏头看鹤掩饰着。 那几个仙鹤甚是悠游自在,在湖石畔缓缓漫步,偶尔有人投喂,鹤引颈低飞,优雅的将小鱼叼走。 绫枝也去要了几条小鱼,用小钩串起,摆在掌心中。 片刻,便有鹤至,叼走了那小鱼。 “郁哥哥,你也喂。”绫枝认真指导:“手掌要放平,你也不要一言不发,啾啾几声,仙鹤才会来的。” 李御皱皱眉。 他不喜看这些人围观逗弄鹤,总有种名士落难,明珠蒙尘之感。 可小姑娘眼睛发亮,好像被鹤啄了手掌心,就是莫大的殊荣一般。 还如同演示般,小嘴娇憨又认真的翘起,啾啾啾得引着仙鹤过来。 李御弯了弯唇,除了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甚是可爱,毫无别的思绪了。 “仙鹤的羽毛还真如白色的绸缎,小鹤的颈部有微黄的毛发,”绫枝眼睛发亮:“我知道怎么绣鹤了。” “哦?”李御微微意外:“只是平日很少会绣到鹤。” 仙鹤一般都是出现在官员的补子上,平日里绫枝绣的,多是花鸟景色。 绫枝眨眨眼。 朝廷的一到三品大员,衣衫上会有凌云的鹤。 郁哥哥在杭州都这么神气,在那京城,定然也在官场有了一番作为,想必升为三品,也是早晚的事儿。 到了那时,他的私服也都是有鹤的。 她作为郁哥哥的妻子,怎能假手他人呢? 当然要先练好啦。 不过就算用不上也无所谓的,只要绣的能穿在郁哥哥身上,是绣仙鹤还是鹌鹑练雀(注1),是绣绫罗还是粗布,她都甘之如饴,想起便要勾起唇角了。 “郁哥哥以后能用到什么,绫枝便绣什么。”绫枝小下巴一抬,认真道:“而且绣得比从前好看许多许多了。” 少女的声嗓满是温柔的甜意。 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 李御心头的烦躁一闪而过,忽然不晓得所谓从前是哪个从前。 他想要少女灿若繁星的眼眸里盛着他,喊的是他真实之名。 不过也无碍。 李御心道,她不管唤谁,终究唤的都是自己。 等过几日陆郁一来,便告诉她真实身份,说来也是趣事,只怕是小姑娘要吓哭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谁哭我不说,反正哭的不是我 注1:指□□品文官的官服图案
第20章 出游 两人围着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过了片刻,绫枝又想去喂喂小鹿。 李御只是笑着,便随她去了。 园中仍遍植柳树,春风起,满园飞絮。 绫枝走在小阶上,偶尔用手在鬓边轻轻挥几下,偶尔手拂裙摆。 李御用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也未曾放在心上。 只到喂小鹿的间歇,他一转身,却发现小姑娘正在春光下偷偷侧身,背对着自己拿出随身带的巴掌大菱花纹铜镜,借着镜光,揪掉飘落在发丝和衣衫上的柳絮。 她的神态极为认真,小心翼翼的压着桃心簪,将缠落在簪子和发丝上的柳絮轻轻扯去。 细致妥帖的生怕扯乱了发丝,又连最轻的柳絮都不放过。 周遭柳絮飘扬,仍萦绕在绫枝周遭,小姑娘挥动着纤柔的手指,捻了柳絮,鼓着腮帮吹散飞絮。 李御驻足,就这么望着她吹散掌心飞絮,如同观赏绝世之画。 他从前未曾留意过女儿家的情态,如今才晓得,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是如此活色生香。 女为悦己者容,她定然是极为在意自己的。 所以细微到挂在鬓角的春日柳絮,都如此在意,生怕坏了在自己眼中的仪态。 可他又怎会在意满城飞絮? 他在意的,是她这番不安娇羞的小女儿神态,和对自己,无法作伪的在意。 李御心中一荡。 飞絮如飘雪,北城冬日,总有雪落。 今年冬日,便能和她携手观飞雪,到那时,他便能亲自替她将发梢上的雪花拂下,再和她聊起今日的飞絮情思。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已到午后,二人去就近的柳莺弄堂里用了杭帮菜,还未用完膳,便听得窗外喧哗声起,侧眸从桌畔支起的窗中看去,外头人影四散,淅淅沥沥的春雨竟毫无预兆的打湿了青石路面。 “呀,下雨了。”绫枝微微吃了一惊:“不过杭城总是如此,雨下得快,去得也快。” “无碍。”李御定定的注视着小姑娘探窗的侧影:“用罢膳,等片刻瞧瞧情形。” 待他们用完膳,这场春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反而愈下愈烈。 李御从京城本就带了贴身的金吾卫,如今杭州知府放心不下,又着意增添了许多,这些人中有一些远距离守卫,有一些却近身服侍,也随二人到了饭馆,其中一侍卫按捺不住,起身便要为李御撑伞。 李御淡淡一扫视,眸中分明有警告意味,那人脚步踌躇,不敢上前。 倒是另一个侍卫机灵,捧伞上前道:“公子小姐可是没带伞?我们家恰多带了一把,不若屈尊先用一阵。” 李御不说话,只含笑望着绫枝。 绫枝自然是极开心的,双眸如繁星簇簇,笑着道:“多谢,贵府在何处,到时我们一定奉还。” “不碍不碍。”绫枝还是见的世面少,未曾发现此人对她的态度,有种掩饰不住的恭敬:“一把伞而已,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李御望着,唇角无声勾起:“那我们一同撑伞走吧。” 周围的金吾卫,眼看着向来冷然的太子,随着一个穿碧色衣裙的小姑娘,一同踏入微茫烟波的江南春雨中。 两人同撑一把伞,这伞并不大,两人肩头不知不觉便贴在一处。 雨声渐急,周遭的一切皆被笼在氤氲蒸腾的水汽中。 周遭萦绕着甜香,似那庭院中的绣球香与荷香糅杂在一起的味道,想来是主人在那院落久了,皮肉浸染了几分江南特有的香气。 那侍卫,倒是极有心,极会办事之人。 绫枝只觉得身侧人的声音夹带了几分雨汽,低沉的在耳边响起:“前头桃林里,有个废弃的九孔桥,我们去桥洞下避一避。” 说罢,便随着人群朝前赶路。 春雨从周遭吹入伞底,吹面不寒,沾湿薄衫,四下都在混沌之中,那若有似无的陌生雪中寒松气息却始终萦绕。 绫枝看不清周遭,也看不清身侧陆郁的轮廓,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慌乱,那种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的慌乱。 周遭人,还是她的陆郁哥哥吗? 她忽然生出天地之大,无处可走的慌乱,忙喊道:“郁哥哥……” 她听到身侧人低笑一声:“嗯,在呢。” 这声音,仔细想来其实也甚是陌生,至少和十年前的迥然不同。 绫枝听到了答案,不知为何,也未曾放下心。 雨帘之下,两人为了避雨,难免挤挤挨挨,被春雨打湿的肩头碰着,绫枝手指甲掐着掌心,心跳如乱珠狂跳。 到了九孔桥下,才总算松了口气,周遭雨汽渐消,两人收了伞,才发觉这九孔桥下挤满了往来避雨的人群,也大多是年轻男女或是一家出行,三三两两,甚是热闹。 李御低眸,小姑娘左边肩头的薄纱碧衣还是被春雨打湿了,水盈盈的汪在肩头,显得人愈发纤柔瑟瑟。 他顿了顿,将外衫褪下,语气不容置疑:“披上。” “不用……”绫枝眉心一跳,脸蹭的红了:“我不冷……” “春日不比冬天,你刚淋了觉不出,被风一催,便有寒意了。”李御身姿高大,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让人不可违拗的气场:“披上。” 绫枝顿了顿,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怎的,身上轻轻一抖。 郁哥哥对她还是极为耐心,堪称温柔的,可她却总觉得不知哪里说不出的不对,譬如当下,就算他用如此温和清越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自己的心底却总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 好似他对人耐心解释了这么多,是很难得之事一样。 她乖乖披上了他的衣衫,恰逢一阵风吹来,她没忍住便打了个喷嚏,倒好似印证了他的话一般。 “郁哥哥,你怎知被风一催会有寒意,”绫枝道:“说的倒好像你淋过一般。” 李御望向雨幕,声调仍然平稳:“京城的春雨,淋过几次。” 那时他因母亲不得宠,外祖父却一心想用他挽留父皇的心,好几个春天,他就被丢在春天的漫天雨中,淋得全身湿透,哭着求外祖父开门让他进去,可外祖却不为所动,等到他醒来时,果真便有宫娥在身侧悉心照顾——原是又发了一次高烧。 高烧时,父皇总会来母亲宫中,其实是为了看他,这当然也是外祖目的。 他病的日子,父皇对他和母后,便会多出几分耐心…… 母后便会和父皇讲起立他为太子一事,而父皇则漫不经心的兜圈子…… 他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厌极了绵软春雨,这雨如同后宫阴谋,看似不露痕迹,却渗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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