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你明白什么?” 戋戋犹豫片刻,嗫嚅着说:“我会到太后娘娘面前去求,说我娘亲刚刚逝去,家中还有祖母需要尽孝,白昼留在宫中,夜晚都会回家来……陪你。” 沈舟颐暧然笑,故意没听见她最后那一句低吟:“陪谁?” 戋戋蹙蹙秀眉,扭过头去腼腆。 手臂被沈舟颐轻轻扯住,他语重深长道:“方才听晋惕又要把你弄到宫里去,我本来很烦心。戋戋还真是个开心果,三言两句就能哄人畅快。从前你讨好老太君,也用这般手段吗?专挑人喜欢的说。”他手掌环绕至她颈后,亲密的语气显得那样自然。 戋戋单纯道:“没有,就只对哥哥用过,怕哥哥罚我。” 她语气娇嗲腻人,平时明明不这样说话的。沈舟颐被她取悦到了,方才圣旨带来的满腔憋屈和怒火化为爱意,尽数倾洒在戋戋身上…… 虽然她和他已不是律例上的夫妻,却胜似夫妻。 没记起在何时,戋戋对他的态度转变,冷言冷语少了,甜蜜缠绵多了,或许是日积月累的亲近,终于石头要焐热。 · 翌日送罢戋戋入宫,邱济楚怕沈舟颐又像上次那样发疯,特意赶来安慰。 “如今你为太后左右的太医,若想见她,还是可以入宫的。” 沈舟颐神色如恒,闻邱济楚这画蛇添足的劝慰之语:“我看上去是这般急色之人?” 邱济楚结舌,难道不是么。 “拿得起放得下,自然更好。” 两个男人坐下来,闲扯会儿其他。邱济楚说其实圣上本来答应柔羌王子的求亲,戋戋本不用进宫的,然那柔羌王子临时推脱翻悔,非要跟圣上要什么北地高僧写的经书,两国才交战。 也真笑话,撰写《善人经》的了慧禅师已死去两百多年,尸骨都烂成尘土,上哪儿找他的墨迹去。 “那柔羌王子,因何对百年前的旧物感兴趣?” “谁知道。” “不过听说撰写佛经的高人,是北地有名的高僧,生平做下无数善事,曾大大有恩于柔羌百姓。阿骨木大概也想成全先辈的念想吧,他们柔羌的习俗总是奇奇怪怪的。” 沈舟颐问:“为何定然要原本,难道偌大的柔羌皇宫一个摹本都没有吗?” 邱济楚道:“柔羌族人崇敬那位高僧,能得到摹本也好。关键是,他们想知道《善人经》记载的内容,将来好跟那位高僧一样羽化成仙。” 沈舟颐哑然失笑。 “羽化成仙?” 邱济楚颇为神秘,“是的,没听说过吧,传说《善人经》是了慧禅师一生功德的记录,谁按经文中所言照做,谁就能在死后羽化成仙。” 沈舟颐各种复杂情绪糅在眼里,悲喜难辨。他沉吟片刻,喉咙涩然:“谁说了慧禅师羽化成仙了?” “不是尸解升仙,禅师偌大一个活人为何死后尸骨无存?你想是没听说过北地的民间传说,传得可玄乎。” 邱济楚把世面上流传的关于了慧高僧的故事讲了讲,复又感叹道:“寥寥三千多字的《善人经》,谁要能拿到谁就捡到宝了,双蝉璧的价值如何能与之比拟。” 沈舟颐苍白的唇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心不在焉说:“三千字,也容易背吧。” “你以为是背千家诗?原本都失佚了,纵然记忆力超群,又到哪去背。” 沈舟颐点点头,眼帘遮住悲喜,就此揭过话茬儿。
第57章 豺狼 这次入宫提前跟沈舟颐打过招呼, 斯人也有心理准备,便没发生什么意外。 戋戋跟沈舟颐说的是,她喜欢哥哥, 也爱哥哥, 奈何圣上非要把她赐给晋惕, 她半条妙法也无,盼星星盼月亮盼哥哥赶紧救她出苦海。 沈舟颐叫她暂时忍受委屈,容他时间尽快想办法。毕竟是暗戳戳和圣上对着干,他得慎重行事, 否则一个大意脑袋即搬家了。 戋戋善解人意地答应。 入宫,太后从前就对她这种小门小户诸多鄙夷,现在她身份曝光, 竟连小门小户都攀不上, 纯纯市井鄙妇之女……何等卑贱, 太后靠近她都嫌脏了眼, 便安排她仍住到偏僻的秋菊小院去,晨昏定省都免了, 只要远离寿康宫就好。 戋戋深谙,自己就是用来抚慰功臣的工具人,对太后的薄待倒也欣然接受。太后虽免她问安,但尊卑有别规矩不可废,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足。 每日戋戋入宫、离宫都照例往寿康宫走一遭, 得太后娘娘轰赶后再行离去。 沈舟颐三天两头入宫侍奉太后, 白昼时分戋戋偶尔能与他打个照面。 两人在贺府自然相知有素, 乍然变换地点身份, 多添几分陌生的新鲜感。 太后娘娘曾敲打过沈舟颐, 叫他主动放弃戋戋, 因而沈舟颐每每在宫中偶遇戋戋只佯作不识,惜言如金,一副疏离淡漠的禁欲模样,浑然正人君子,哪能联想到他夜里炙热如火苗的吻痕。 宫门于戌时正中落锁,似沈舟颐这样的外男太医除非是值夜,否则为太后施医完毕就即刻要离宫。 戋戋得皇帝首肯暂居宫中,日暮离宫可以稍晚些,天擦黑坐马车赶半个时辰的路回贺府。也亏得临稽作为江南小城地域袖珍,否则这般日日颠簸非得把人累出个好歹来。 御膳房的食材矜贵单调,中看不中吃,沈舟颐隔三差五从外面的茶食店、杂燠店买些新鲜吃食,交予小太监暗中送戋戋。 她不在家,沈舟颐显然清闲不少,连烹技都学会,好几次的午膳都是他亲自下厨做的。他手巧,学什么都一点即透,膳食面点做得像模像样。 戋戋享用完毕后,回给他一个小纸条,写满:谢谢夫君。第二天他就会继续给她带。 若不计晚间她还要躺在床上任他糟蹋,戋戋都觉得雇沈舟颐当私人管家甚妙,买一送一,是庖厨也是郎中,吃饭看病全包。 在宫中虚度数日,核心主人公晋惕却迟迟未出现。 戋戋的身世如彻骨的冰,把晋惕一腔热忱浇得七零八碎。 戋戋深憾长叹。 想晋惕来找她又怎么样,她亦无语要对晋惕说,反惹沈舟颐的怨恨嫉妒。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莫如无情。 此情就此割绝,人人俱落得一身干净。 安乐公主莫名其妙被柔羌王子求娶,几日来精神崩溃,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坚决抵触嫁到北地去。 北地柔羌的风俗是:父终子及,兄终弟及,即一旦公主的丈夫溘逝,她极有可能被另外的异族男人继承。枉顾人伦,想想都令人作呕。 饶是阿骨木王子雄骏矫矫,英武剽悍,安乐公主也宁死不愿委身于他。 哭闹多日,徒然无果。 安乐作为公主,皇室子嗣,命运悉数捏在她父皇手中。嫁与不嫁,皆由圣旨所书。 现在就看南朝与柔羌的战事如何,以及那部传说遗失的典籍《善人经》能否被找到。亦或奇迹发生,有民间高人能把三千多字的经文背诵出来。 阿骨木和几位心腹暂时住在高丽馆中,地处闹市,逢宫宴才入宫。 戋戋与这位王子是老相识,想当初他把她当成俘虏赐给手下,任其欺辱,戋戋是拼命砸破那人脑壳才逃出来的,后来听沈舟颐说那人还死了。 如今相见正乃冤家路窄,王子定然怀恨在心,要为手下报仇,戋戋落在他手中焉有活数。故而几日来戋戋都幽居于秋菊小院闭塞的宫室中,连御花园也甚少走动。 然命数弄人,千躲万躲,还没能躲过去。 那日晋惕给她送来小信,约她到寿康宫后的小花园会面。两人曾于此幽会多次,宫规森严,也只有在那处会面才不算逾矩。 戋戋无奈,心想总要跟晋惕做个了结,便在约定的地方等候晋惕。晋惕没来,却与阿骨木王子不期而遇——彼时他正要和族人赴宫宴。 四目交汇的那刹,阿骨木怔了怔,伶俐的阿玛先喊出来:“尖尖姑娘?” 他们疏于汉字学习,对戋戋胡乱称呼。 戋戋懊恼,走之晚矣。 王子大跨步挡在她面前,冷毅的面庞棱角分明,锋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发音依旧生涩僵硬:“你,怎么会在皇宫里?” 她不只是一个寻常富商的女儿吗? 戋戋此举,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南朝细作,当初刻意接近王子,为套取某种情报或线索。 “这……” 戋戋头脑发热,百口莫辩。 她还是那样美,水如眼波横,山似眉峰聚,玉石般的牙齿,白皙的鹅蛋脸隐隐透出红润之色。 阿骨木王子扶扶额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被这美貌熏得神志不清。 但心跳,在咚咚咚,怦然。 阿玛替王子开口道:“尖尖姑娘,你也是皇宫的公主?” 戋戋叹然摇头。 阿玛道:“那你是妃子喽?” 戋戋再度摇头,摇得更厉害。 “我是侍读,前来侍奉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 “侍读?” 柔羌没这种女官,阿玛难以理解。 “就是丫鬟。” 戋戋叹然。 王子与阿玛互望一眼,浮动着狐疑。 戋戋目光盈盈,不似在扯谎。那窈窕的身段,娇莺初啭的嗓音,吹弹可破的皮肤,比之马背上粗犷的柔羌女子,每一寸都生在男人心尖上。 王子柔情顿起,永远记得她与他同乘一骑时,她仰在他怀中的感觉,宛若春风骤然吹软冻土,令他春心萌动。 王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对这样的诱惑不太能经受得住。想起她已有夫婿,王子莫名烦躁,挥挥手叫自己的族人先退下。 自从上次分别,阿骨木一直想跟这位特殊的南朝姑娘道歉。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致使她受到他手下的侮辱,贞洁险些被毁,他常常怀愧于心,每每思及寝食难安。 王子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耻于混淆黑白,杀死塔泽的凶手他固然要揪出来碎尸万段,但无辜受辱的戋戋他也要补偿。 阿骨木倏然单膝跪地,低头,铿锵道:“姑娘请宽恕我从前犯下的罪过。” 他们柔羌人胸臆坦荡,光明磊落,道歉选择最明白直接的方式。 戋戋猝不及防被吓到,阿骨木这番道歉可没半点朕兆。 那次失败的私逃,以及钱塘那些肮脏事,其实早被她抛诸脑后了。 掀眸,正好对上阿骨木波涛汹涌的凝望。 戋戋进退维谷。 既是请罪,阿骨木王子认真,只要戋戋不叫他起来,他就一直眉不扬、肉不动地跪着,坚毅浑如一棵孤硬的雪松。 戋戋本以为,阿骨木会因塔泽之死而对她兴师问罪的。 她顺水推舟道:“没事,王子忘怀即可。” 王子见她不愠不恕,又提出请求:“若姑娘肯让阿骨木亲吻一下您的手背,便当姑娘原谅了我们这些粗鲁的柔羌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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