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您已经知道了,还请您不要将我拦在这里——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回去的。”白石还是坚持,隐隐有绕过家主、不欲再与其争辩的意思。 “他本就垂垂老矣,你多年侍奉早已恪尽孝道,何须在这时候放弃九条家的助力,放弃自己坦荡前路呢?” “…他是把我养大的人,是我的亲人。若我不愿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此凉薄,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白石向家主躬身行一礼,“我这样做恐怕是违背了您的教导,未免让您失望。但我今日势在必行,请您谅解。” 白石直起腰,不再看他,奔往马厩。 可是回京都的路真长啊。即使两座城池之间是一片平原,即使白石的坐骑也算脚程极快的骏马,也不免行路迟迟。 若是头顶的那只苍鹰便好了,若是岚山的风便好了,若是大堰川的水便好了。白石恨自己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留在京都,甚至思绪追溯到那个和家主离开的夜晚。老爷子倚着门,看他披星戴月地离开,又在他回头时朝他摆摆手,说:“你去吧,不常回来看看也行。我就在这里。” 白石知道他从前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便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他:“你不会和以前一样悄悄搬走吧?” “我不会啊。”老爷子理所当然地说,“否则你找不到我要哭鼻子啦。” 东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南边的树林惊起飞鸟,北边的护国寺燃起火光,哭声震天。白石忘记了一些他本该记得的事情,将它们都从余光里掠过,策马闯入京都。 夜晚的京都没什么人了,整座城池寂静,像是唯有急切的马蹄声穿街过巷。他行过熟悉的街道,踏碎十年如一日飘落满地的金色枫叶,循着烛光找到了那间并不显眼的木质小屋。 它在医馆和成衣铺的中间,狭窄的、逼仄的,没有小花园,也不留玄关,只有一道细细瘦瘦的窄门,正巧够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进出。 白石推开门,侧身进去,里面也点着蜡烛,除了蜡融化的味道以外,却还有一股药的苦味。他又嗅了嗅——还有点血腥味不肯散去,仍缭绕在这小屋里。 郎中坐在床边,老爷子躺在床上。他紧闭着眼,五官舒展,带着笑意,像是放下了一切,毫无遗憾地走。 白石问:“他有什么遗愿吗?” 郎中点点头:“他说他有一样礼物留给你,你务必收下,就在桌上放着的那个匣子里。” 白石瞥了一眼那长长的剑匣,没去理它,又问:“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遗言吗?” 郎中摇摇头。 好吧。白石想,就这么走了也好。只是他太可恶了,除了早就说好的礼物之外,竟然一句话也不留。 郎中替老爷子交代完这最后一桩事,便站了起来,打算把时间留给白石:“好了的话,就来隔壁叫我。” 他细细看了看白石的面孔,接着便绕过他,推开了门。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道:“你注意着,眼泪别滴在他身上。” 门合上了。 白石轻轻触碰自己的脸,一片冰凉。
第14章 2-6 “他回去的路上,护国寺的那场大火烧死了华织。”老家主说,“华织死后,你曾祖母就得了失心疯。可叹我那时候才看穿,权势富贵不过尔尔。只是世上并无后悔药,即使我再追悔莫及,也无力回天了。” 他继续道:“这件事之后,我为枫找来了日行千里的神驹送他。就是他现在所乘的风丸。” 说这话时,他眉目向下垂,像是流露出歉意。 龙池心中有些推测,为了验证,她问:“那现如今父亲的佩剑便是老爷子送他的那把?” “正是。”老家主答道,“那位锻刀匠当时正痴迷于唐国诗歌,取「挥剑诀浮云」之意,为其取名为云丸国纲。” 龙池浅浅揣摩一下老板的起名习惯,突然福至心灵:“风丸、梅丸,都是跟着云丸国纲起的?” 老家主微笑颔首。紧接着,他又问:“你现在觉得枫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龙池端正坐好,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本以为父亲一直是很理性、很冷静的人。但是听了您的叙述,我发现父亲年轻时也有冲动感性的另一面。纵然您说权势富贵不过尔尔,但这似乎并非是父亲的想法——您是觉得我需要成长为像现在的父亲这样的人吗?” 老家主看着她,作为长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虽说我现如今执念渐淡,但枫正处于建功立业的大好年纪。而感情用事,最败大业。你身为女儿,也要时时刻刻督促你父亲,莫要让他再被情之一字蒙蔽了双眼。” “……是,我知晓了。”龙池即使聪慧,此时也还是有些不解其意,“对了,这天马上就要黑了,下山路更难走,您还不回去吗?” “讲完了,也就走了。“老家主吃力地站起身,龙池连忙来扶。老家主却摆摆手,让她不必多送,专心熬鹰。临走前,他才仿似随口一提:“对了,你的生日要到了吧。前些日子枫寄来信,说要回来和你一起庆祝。我本觉得不必,但这终归是你及笄的大日子——过几日他就到了。你这鹰,可要尽快了。” 山中无岁月,龙池在极致的疲惫中,几乎要忘了白石要来这件事。如今被老家主一提醒,自然连声应了,连精神气都足了三分。 笼中的鹰见状,更加哀切地啼鸣几声,隐隐现出了颓势。 就这样,一鼓作气,龙池终于赶在白石来之前,驯化完成了这只鹰——她甚至还有时间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好觉,第二天再精神饱满地迎接白石呢。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休息的缘故,龙池这一睡,就睡到了次日中午。 她醒来时,日头正高,连午膳都在房内摆好,不必睁眼也能闻到阵阵扑鼻香味。龙池只觉得肚子叫唤,连忙掀了帘子:“今日午饭吃……父亲?!” 她惊愕地看向外头:白石正坐在她的榻上,手撑着脸颊,翻着她的书。听到龙池的声音,他还侧过脸来,冲她笑了笑:“醒了?” 龙池默然,乖乖地缩回了被子里:“醒了。……我平时不这么晚起。” “这我自然知道。”白石放下书,坐到她床头,将许久不见的养女拢入怀中,“熬鹰辛苦,薰能支撑下来,我引以为傲。” 龙池吸了吸鼻子,将自己埋入白石温暖的怀抱里。 又是好一阵磨蹭,白石才出了房间,等着龙池穿好衣服,才又进来,坐在餐桌边,招呼她一同坐下。 龙池坐到他身边,笑道:“父亲倒像是我这房间的主人似的。” 白石也笑:“这几日我要听你差遣了,姑且让我做这一顿饭的主人又如何了呢?” 龙池倒有些意外:“听我差遣?” 白石点点头:“正是。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尽力满足——省去每日功课自不必说,其余的,就要看你的心意了。” 龙池眼珠子一转,看上去满腹主意:“那好吧,父亲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白石优哉游哉,并不觉得龙池会为难他。 事实上,龙池也确实不打算为难他,故而提出的都是什么赛马比拼、校场练剑之类的东西——她还趁机好好观赏把玩了一番那柄吹毛断发的云丸国纲。 又恰如眼下,龙池整装待发,与同样全副武装的白石一起,站在了大宅内的弓道场里。 龙池弯弓搭箭,迫不及待地给他展示前些日子新学到的技巧——两支箭一同搭在弓弦上,通过手指和手腕微妙的抖动,可以做到一同击发,分别射向两个不同的目标。白石虽也练箭,但一力降十会,并不学这些花里胡哨的技巧。他稍稍思考一下,便猜出是谁教她:“家主教的你?” “正是。”龙池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想学吗?我可以教父亲。” 白石无奈地笑了笑,道:“那就拜托薰了。” “就像这样,不过比平常要更使劲些。” 白石摆好架势,龙池站在他身侧,时不时调整他的姿势——整体姿势自然标准,只是手部还需微调。她柔软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又捏上他的指骨,细细地调节着,白石只觉得像是被一只小猫用肉垫轻轻按着手,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难道自己也该养一只宠物了吗? “松开的时候,手腕要微微向内旋,只要一点点就好。家主说,这个要看个人的力气大小和目标位置决定,需要多次调整,您先试试吧。” 白石尝试几次,都没什么显著进步。龙池在旁边倒是一直恭维,说自己刚上手的时候,还没他做得好呢。 他又弯弓搭箭,问:“此法虽然精妙,但难以用在实战上。家主是为何心血来潮教你的呢?” “家主说,他不管事已久,很是寂寞,就总是研究这些东西,聊以解闷。”龙池如实回答,“我来了之后,他就起了兴致教我,想同我比试呢。” “这样。”白石点点头,不置可否。忽而弓弦震动,两箭齐发,虽没命中目标,却还是稳稳地扎进了木板里。龙池欢呼一声,满眼星星地望向他:“成功了!” 白石也愣了,可见刚才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箭。他收起弓,看着似乎比他更开心的龙池,心中原先只有个雏形的计划逐渐成形。 他问:“薰平常喜欢梳什么样的发髻?” 龙池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一时倒还回答不出来:“我都行?” 白石佯怒:“不许都行。” “好吧。”龙池侧头想了想,“其实现在京都正时兴的妇人发髻挺好看的,只是我未出阁,不能束,恐怕还得等些时日。” 等些时日?白石像是被她提醒了。等些时日她就要出嫁了?他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知为何竟平白生出些不舍来——但他明明就是为了把她嫁出去才收养她的啊。 他努力压下这股奇怪的不舍感,又道:“反正是在岚山,没人管你,想束就束了。” “时兴发髻,这岚山里可没人会。”龙池笑道,“何况我听说,这发髻之所以专属于妇人,便是要夫君亲绾,才预示和和美美呢。” 白石向来不信这些,但他也不想败龙池的兴,只说:“罢了,不谈这个。今日射箭,没有彩头也没什么意思。你的及笄礼,家主肯定要为你佩白石家传的簪子,但我身为父亲,总要有所表示——你在此射上十箭,例无虚发,我就再给你送一份生辰礼。” “您能来就是最好的生辰礼了。”话虽如此,龙池还是弯弓搭箭,收敛笑容,神色冷峻地望向校场另一头的箭靶。 白石站在她身后,忽而靠近,前胸几乎贴在了她挺得笔直的后背上。紧接着男人的手环过她,替她调整着射箭的姿势。 靠得太近了,龙池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起伏,倒有些不自在地揶揄:“父亲看来是迫不及待要把彩头送给女儿了,竟做出帮人作弊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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