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孔在暖黄色的火光下显得轮廓柔和,少了处理政事时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柔软的温情。他说:“薰,恭喜你及笄。生辰快乐。” 龙池点点头,像一只轻灵的猫,像一朵随风飘起又落下的红色玫瑰花,在船舶间穿梭。白石跟在她的身后,偶尔应答她的话,讲讲自己挑这件礼物的心路历程——当然,也有不是他挑的、而是来自于五郎和其他人的,又或是没有什么心意、仅仅只是名贵的东西。但饶是如此,龙池也已经足够动摇。 最后一件礼物,在长桥末端的船上。龙池拆开,那里面是一面铜镜,成像极其清晰,边缘镶嵌珠宝翠玉,奢靡异常,甚至透露出半分俗气。白石道:“这是宫中贡品、天皇赏赐,虽不算是顶好的,但也不算辱没了你。” 龙池对着灯火,将铜镜凑近自己面前细细查看。她抚上镜中人的面容、镜中人的鬓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的疑问几乎要蹦出口:“夫君挽才有好兆头的发髻,父亲也要为我梳吗?” 她望向白石,而白石也看她。他神情坦坦荡荡,像是在说:“有何不可。” 龙池眉头微蹙,吞吞吐吐。直到白石走上近前,拨动她发簪上垂落的红宝石,问:“怎么了?” 他垂下眼来看她,神色极温柔,又像是想邀功。龙池忽而抬手,抚平他耳旁翘起的发丝:“没什么,我很开心,父亲……我真的很高兴。有这样的生辰礼,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你是我的女儿。”白石笑着,牵着她的手,将半边脸颊送入她的掌心,亲昵地贴紧,“我对你好,比其他人待女儿更好,才不会愧对你。” 龙池望进他浅灰色的眼睛,片刻之后,便惊惶无措地移开视线:“……父、您良苦用心,我实在是…问心有愧。” 白石看出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喜悦,却也并不知道自己今日是否还有哪里未顾周全,只好取来披风盖在她身上:“今天薰是被风吹久了,我们先回去,喝些热汤,再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我明日一早就走,你怠懒些亦无妨,不必送我。” 龙池侧头看着他,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新年呢?新年时一切都会结束吗?您会来看我吗?还是那个时候就能带我走?” 白石目不斜视,以沉默作答,却在披风的掩映下缓缓握紧她的手,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开。
第16章 2-8 第二日,白石早早地走了。龙池沉浸在他吩咐点上的安神香的余烬里,直到日头完全升起,才从无梦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她披上外袍,登上高高的哨楼,却只能见白石带领的队伍已变成小小的黑点,极迅捷地往山谷外奔驰。 龙池一下子泄了力,手撑在哨楼的栏杆上——其实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石了,或许他避免与她道别、早早离开对她来说更好。只是,她还有些不甘心。 从昨晚起就逐渐滋长的复杂情感缠绕住了她的心、捆住了她的肺,害得她呼吸都困难。但龙池却无能为力,只能斜倚着哨楼的廊柱,有些出神地望向山谷的方向。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名侍女来找她。 “小姐,家主要见您。” 龙池想起家主说,让她督促白石,莫要让他为情之一字蒙蔽双眼。难道那时他就知道白石为她准备了那么大阵仗的生辰礼?难道那句话其实是为了敲打自己,让她守好本分,不要动多余的妄念? 她惴惴不安,在风中用金簪挽起长发,随着侍女去见家主。 家主见她,还是慈祥,指着面前的位置让她坐下。龙池端正跪坐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家主将一微微泛光的铜制配饰从腰间解了下来放在桌上,又推到她面前:“这是给你的。” 它花样古朴,纹路精致,龙池好奇地拿起它,问:“这是什么?” “我手下守卫府邸的亲卫,也有小一千人,此符乃是用来指挥调度他们的身份凭证——你且收好。” 龙池难掩惊慌,将兵符放回桌上,仿佛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这是您的东西,我怎么好拿?何况这种两军交战之事,我并不精通,如何使得?” “暂交予你罢了,不必有压力。”家主道,“枫这次回京都,下次再来时,想必一切都已结束。然而黎明前的夜晚最黑暗,若是有人狗急跳墙,做出些破坏规矩的腌臜事来,我们多一层保护也无伤大雅。只是我已年老,精神不济,恐怕不能及时应对,只有你能担此重任。” 龙池:啊不是你们白石家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喜欢给小孩出难题的癖好。 尽管如此,她还是收了,并且还打算去见见亲卫的小首领们。谈及何时她方便召见他们时,老家主忽然出声提醒:“从前他们是保卫白石家在京都的府邸的——就是你之前住的地方。后来我搬来岚山,除了代代的家仆照旧之外,还额外招了许多人来。他们并非全然可信,你要小心。” 龙池问:“也就是说,我有必要尽早铲除亲卫中的奸细?” 老家主答非所问:“你有这个能力的话,把异己一同铲除也行。” 异己?是白石家的异己,还是她的异己?龙池从中嗅出了点危险的味道,只好暂避锋芒:“……这实在是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老家主像是意有所指,结束了这场谈话。 龙池满背冷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连廊阴影中,才劫后余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比起老家主,老夫人那里倒更有些温情。龙池去的时候,她还从枕下拿出用油纸包着的桃花酥给她——虽然龙池并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来、又藏了多久的! 正当龙池小心翼翼闻着确定桃花酥有没有变质时,老夫人的眼神清明瞬间,伸手摸向龙池发间摇晃的红宝石,颇有怀念地开口:“バラ……かおる……” 龙池微微侧头,浅浅叹息,无奈地笑着,握住老夫人冰凉的手:“嗯,是玫瑰哦。” “玫瑰啊……还是带刺的好,才能保护自己。”老夫人说,“かおる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要一起等悠介回来。” 悠介是她的孩子的名字。龙池听了便知道老夫人还是不清醒着,只好顺着她的话安慰道:“嗯……我们一起等悠介回来、一起等他回来。” 老夫人含笑,望向粼粼的湖光。 夏日很快就过去了,秋日也在如黄金、如烈火般的枫林中悄然流逝。一转眼,换了天地,居然已是冬季。这期间白石并没有回来过,只是与龙池保持着通信。而龙池也在这段时间内,悄悄清洗着亲卫内的二心之人,已然卓有成效。正当她以为新年会这么平安又孤单地过去时,京都突然传来了消息——是坏消息。 白石办事不力,火烧小半个皇宫禁苑,被罚府中思过,要过了年才能被放出来,现如今摄关其他五家都铆足了劲要落井下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龙池听到消息时,已是当天晚间。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寻老家主,然而守门的侍女却说他早已睡下,无论何事都请明日再禀。龙池不信,径直闯进去后望见窗后那一点烛火,便知老家主此刻决心不管事,只能咬了咬牙,回自己的房间安排其他人继续打探消息,又唤来亲卫首领,叫他从今日起开始沿宅邸周边布防,务必密不透风,不可放过一只老鼠。 亲卫首领走后,她又手写一封通知书,叫侍女送到管家房中,让他明日起尽量采购一切必须物资囤积,无需关心损耗——她实在害怕水路也被封,特殊时期,自给自足才最令人安心。 除此之外,人员调度、食水补给、侍从去留,一切的一切做完,她才终于停歇下来,就像一台机器终于到了它该停止运行的时候,发出空洞的机括归位声——她长吐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不行,她想。一股从未有过的热烈的思念从她心中突然爆发:我得去见白石才行。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这是新年啊,他怎么能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呢?我必须去见他。 少女的冲动像火,燃尽了所有理智。她站起身,披上斗篷,拎着一盏小灯走向马厩。七姬和看守马厩的老兵正睡着,龙池叫醒了前者,后者同时被惊醒。他问:“小姐?您要去哪?” “我去京都。”龙池说,“不必等我,不用汇报……也不要拦我。” 老兵困乏,却还是撑起身子道:“属下怎么会拦小姐,自然唯您马首是瞻——我再去提盏灯,至少会把您安全地送到城门外。” 龙池微愣,随后点点头:“多谢。” “份内之事罢了。”老兵说,“您见到小主子,替属下对他说句新年快乐就好。” 小主子?龙池的脑筋略一转弯,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白石——居然还有这个称呼。她掩唇笑了笑,便翻上马,跟在骑了另一匹马的老兵身后逃出岚山。 夜间山路难行,还飘起细细的雪。幸好老兵弓马娴熟,七姬天生聪慧,带着龙池平平安安地出了山。此时,她眼前的平原已从枯草一片成了坦荡的银白色,反射着月光,有种温润的美。 “是今年的初雪。”老兵说,“能看到初雪,按我老家的说法,小姐一定能行一整年大运的。” “真的吗?有这个说法?”龙池短暂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许了个愿,又抓住缰绳,“可惜时机不对,不然是该好好欣赏。”她想起前几年她和白石在积雪的白石府邸里堆雪人,五郎说白石年少时是打雪仗的高手,神出鬼没,准头又好,当他的对手猝不及防就会被雪糊一脸。 龙池问真的吗?白石笑而不答,掬起一捧雪灌进龙池的领子,害她被冰得尖叫起来,抬手扬起一堆雪往他的脸上扑去。白石拿手去挡,但还是有莹亮的雪花落在他发顶。他无奈地掸去雪花,说:“以前还算常胜将军,但我如今常年不玩雪,技艺早就生疏,还是别闹我了。” “熟能生巧。”龙池答,“反正您以后年年要陪我玩的。” 龙池想到这里,七姬也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加快了脚步。它把她载到城外,龙池便勒停它,翻身下马,道:“我此去隐蔽,你不能和我一同进城,就在这里稍等——我见了父亲就回来。回去给你加餐,乖。”她摸摸它的鬃毛,将七姬带到隐蔽的地方,便进了城门,在雪中奔向白石府。 绕了一圈,龙池倒是没发现有人把守,只是里头什么动静也无,与附近名门府邸热热闹闹的节庆气氛比起来冷清许多。不过她意外的是,居然连其他家族的暗哨也没有——他们也要过新年吗? 不过,总之是方便了她。龙池走到一处角门,轻轻叩响门环,里面传来问话声:“谁呀?” “白石薰。”她说,“我从岚山回来——不要禀报父亲,我亲自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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