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众百姓才林立起来,再望魏玘时,眼里多了一层敬仰。 阿萝抿紧双唇,看魏玘将老人送回人群,原以为今日诸事尘埃落定,却不料他身躯再折,重回高丘之上,又与众人相对。 魏玘立身,神情平静,观览百姓,开口道—— “其三,是罚本王违例。” “依我大越法度,未上公堂,不动刑罚。今日,本王处置郑、刘、张等五人,乃动用私刑,违背越律,当领笞刑二十。” “法不可违,刑故无小[1]。还望众位引以为戒。” 末了,他沉息,道:“行刑。” 阿萝心口一跳,便见魏玘转过身去,不禁抿紧双唇。 有朱衣官吏持长条竹板,来到魏玘身后,手臂高抬,眼看要打向他背脊。 “且慢!” 梁都尉忽然喝止。 众人目光投来,看他皱眉不忍道:“殿下心系翼州百姓,何罪之有?殿下乃皇子之身,属越刑八议,自当免于刑罚。” 百姓听罢,纷纷出言赞同。内场沸腾,俱是求情、开恩之声。 魏玘头也未回:“不可徇私。” “如为本王释法行私,自有人援私以为公[2]。” 语毕,他递目,官吏当即会意。 “啪!” 阿萝的泪水霎时乱涌。 不仅是她,许多妇孺、老人也面露悲切,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啪!” “啪!” 竹板高起,迅速又落,抽往魏玘的脊梁,狠辣地打他。 他黑袍染血,仍缄默无声,不作半点痛呼。 阿萝的身子颤得厉害。 她肺脏发疼,似被人紧紧攥住,榨干最后一丝气息。 是了,她仍倾慕他、在意他——昨夜,今日,都无法掩饰,更无可抑制。 梁都尉脸色铁青,也咬紧牙关。 他早知,肃王虽然处置恶人,但无心开私刑先河,定会告诫民众法度之重。但肃王知会他计划时,却不曾提到自己会亲自受刑、言传身教。 照这样看,肃王多半是临时起意。 不过,梁都尉细想一番,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身边少女泪光楚楚、满是忧色,他只需看她一眼,便知内情与她有关。 肃王命人报讯时,曾将阿萝托付于他,求他护她周全,言辞客气至极——只怕肃王受刑,是想求她疼怜,但又不好明说,才有此计策。 重回当下,百姓寂然,唯听竹板声声打落。 “啪!” 阿萝强撑身形,凝于原处,旁观魏玘受刑,心神愈加恍惚。 “啪!” “啪!” 一下,又接一下。 不知过去多久,笞刑终于结束。 杜松上前,手忙脚乱,招呼川连同行,将魏玘搀扶下来。 阿萝见状,仓促抹了泪,要向魏玘奔去。岂料百姓蜂拥而上,将魏玘所在团团围住。 人潮涌动间,她被外力推到后方,不慎跌坐在地。 刺痛霎时袭来。有尖石一枚,划过她手掌,留下细长的血痕。 阿萝顾不得伤势,踉跄起身,回头往都尉府跑。 她要去取她的药草。 再之后——她要去到他身旁。 …… 阿萝回到都尉府,颤着两腕,携上药囊。 孩子们正在院里玩耍,见她满脸是泪,不禁愣在原地,尚且来不及提问,便看她扭头就跑。 阿萝埋头前行,很快抵达传舍。 传舍之外,有典军护卫,均与她相识,对她不设阻拦。 她入屋,看见魏玘伏在榻上,杜松、川连立于旁侧,正与一郎中说着什么。 见她来了,杜松当机立断,拽走郎中,又招上川连,结伴离开。 一时间,屋内只余阿萝与魏玘二人。 空气静得可怕。 只有一人的气息浅浅作响。 阿萝抿唇,舒气,凝定心神,检查过魏玘伤势,便依所学医术,为他配药。 她离魏玘很远,也将药钵举得很高。因她眸里有泪,接连不断地下坠,生怕摔进他伤里、掉入他药中,再激起他分毫疼痛。 挨过笞刑,他已经伤得很重了。 一道道血迹纵横交错,恍若疮痍,根植他旧伤,为他平添新痕。 这哪里该他疼呢?分明打在她心上。 阿萝绷着一口气,直到给魏玘涂好敷药,才懈下劲力,一时瘫坐在榻边。 她没有力气,也动弹不得,只能朦胧地、迷茫地看他——看他面颊苍白、血色尽失,五官依然清俊,却了无生机、如风前残烛。 阿萝捂住双唇,竭力藏起啜泣。 她心口淤堵,像被人沉重地捶打,令她好难承受。 太痛了,比昨夜的拥抱更痛,像魂魄被撕去一半,也像心脏被捏入掌中。她的骨骼在疼,血流在疼,好像若他碎了、她就也要碎了。 阿萝目光描摹,绘过魏玘紧闭的双眸,落往他受伤的背脊。 “子玉……”她很轻地唤他。 ——也只有这一声。 从前,她并没有发现,他的背原来这样单薄。 阿萝席地,靠在榻边,望着昏迷的魏玘,枯寂地坐了一阵。 终于,她想起抹泪,可抬了手,才发现脸颊生疼、泪水干涸,只好落腕作罢。 阿萝逐渐平复了情绪。 魏玘的气息是稳的,这说明,他没有大碍。 既然他没事,她也该走了。 阿萝抚榻,小心避开魏玘,借力起身,要往门外去。 才旋身,她的手腕忽而一冷。 魏玘长指冰凉,松松、虚虚地圈她,掌心颤抖,似已使出全身的力道。 他声音微哑,好像随时会消散风里—— “别丢下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魏狗的心眼多如马蜂窝,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狠。心疼男人就会上套啊女鹅!!! [1]引自《尚书•大禹谟》。 [2]化用了《管子•君臣上》。
第66章 引柔肠 阿萝步伐一滞, 纤影凝定原地。 她偏眸,自余光里, 捕到相牵的指和腕, 连微颤都分明可察。 魏玘的手在滑落,拇指摩挲,已降至她掌侧。 日光透薄,覆盖他睑上, 浮光细碎, 愈发衬出他脆弱, 像极了与她初遇的模样——但他眼里的她,远比那时更多、更满。 阿萝扭头, 不再看他,道:“怎就醒了?” “想见你了。”魏玘道。 他的话仍是虚的,不携气力, 却好似带了风, 拂动窗外的树影。 阿萝不说话,只凝眸,盯着树影瞧。 魏玘也不再开口。 可阿萝能感觉到, 他的指在游, 勾勒她柔瘦的掌,向她手心顺流而下,泊于一道细长的新痕。 极明显地,他的动作僵了一刹。 阿萝飞快抽回了手。她咬唇,拢紧五指, 藏起伤痕。 “何时所致?”魏玘道, “可曾处理过?” 他问得急, 气息低促, 却又收敛锋芒、小心翼翼,生怕逼她太紧。 听出他焦灼,阿萝莫名心虚。 她不接话,睫帘一垂,只道:“梁都尉与我说了。” “你母亲那里……往后该怎么办?” 这确是阿萝忧虑所在。她纯善、天真,未通权势之重,但并不痴傻,更时刻记得魏玘的处境。 “你母亲威胁你,你不依,她会不会……” ——会不会伤害你? 最后这几字,阿萝并未说出口。 魏玘不答,只深深地望她,自她乌而翘的发尖,觉察她清晰的颤抖。 他勾唇,眼里漫开温风,道:“担心我?” 阿萝埋着头,不回话。她无法否认,但又不想理他。 魏玘又笑,道:“放心。我不会受制于人。” 他早就料定,在郑博稽与他之间,淮南郑氏只会选他。 郑氏有心保下郑博稽,无非是怕东窗事发、有损宗族名望。可他一旦登基为帝,能令郑氏世代簪缨、兰薰桂馥,远胜于旦夕威望。 更何况,让郑氏声誉下降,本也是他存心而为。 翼州义仓所剩无几,只能靠常平仓赈济灾民。但要开常平仓,需先统计灾损、重核粮价,再乞今上恩准,免不了一番等待。 仅凭义仓余粮,众灾民难熬请奏之期,必须借助外力。 而他查处郑博稽、使郑氏名望受损,意在为郑雁声制造机会,由她以郑氏名义,出粟万石,支援翼州,为宗族挽回名望,提升她族内地位。 如此一来,自可一石二鸟,既扶持盟友、助他掌控郑氏,又不耗钱财、解饥荒之急。 “别忘了,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说话时,魏玘气息薄淡,口吻却笃定、沉着。 阿萝抿着嘴,仍不理他,双唇泛起微白,显然用了不少劲儿。 好一阵,她才回头,望入他一双凤眸——果然,她就知道,他的眼睛始终深邃,像两片幽沉的海,写满了莫测、难懂的算计。 她松唇,转身,向魏玘垂眸,杏眼漾雾,洇着蕴藉的哀戚。 “你总是这样。”她道。 ——总对自己最为残忍、十分狠心。 在阿萝看来,不论为平民愤、惩处太守,还是为示法纪、亲身受刑,魏玘都在铤而走险。 他惩处太守,忤逆母亲,会不会招来报复? 他亲身受刑,遍体鳞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这大抵是她杞人忧天。可哪怕只有丝毫风险,落入她眼里,都会百倍放大,引她惴惴不安。 毫无疑问,她舍不掉他。她的心不会骗人,还在为他而感到疼痛。 “你算计所有事,甚至不放过你自己。” 听见这话,魏玘陷入沉默,思绪也丢了大半。 他猜到阿萝会生气,已打过道歉的腹稿。毕竟,他又一次利用了她,还对她毫无知会。 可他不曾料及此刻的对话。 这许是二人最大的不同。她的想法与心念,总能超出他所有盘算。 这又是二人最大的相似——和他一样,她不顾他算计、利用,仍牵挂他,将自己放在最末。 静寂之中,魏玘勾唇,牵起一丝笑,恣意又微苦。 他道:“有所舍,才有所得。” “所舍之物,未必当真厌弃;所得之物,也未必称心如意。世道如此,我亦不能免俗。” “因此,当初……我才想保护你。” 阿萝正难过着,听见魏玘后话,不禁颦眉,瞪着泪眼,愠愠地剜他。 魏玘见状,一敛眸光,道:“我没说我做得对。” 此时,他已然知晓,保护她的方式有许多种,而他选了最强硬、最不尊重她的一个。 阿萝一怔,不料他轻易服软。 她说不出话,双唇翕合几下,才道:“我也没说我原谅了你。” ——至少现在,对于蒙蚩之事,她仍心存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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