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比她聪明太多,二人凑在一起,像兔子和狐狸。若非兔子偶有灵犀、运气尚佳,只怕一生都要受狐狸欺瞒、蒙在鼓里。 可蒙蚩是她唯一的家人,为她付出生命,是她不能漠视、不能忘记。 此间种种,如今的魏玘自然清楚。 他并未反驳,只抬掌,拢住阿萝小手,引她坐往榻边。 “那要如何?”他道。 “我当如何,你才原谅我?” 阿萝垂首,道:“你不要问我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揉在一起、捏成一团的棉花,藏起所有情思。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说不好。” 她惯不是会说谎的人,便将当下最真切的感受,悉数拆给他听。 “方才见你受伤,我难过极了。那竹板打在你身上,和打我一般疼。但此刻见你好些,我又心里恼火,记起你从前做过的事。” ——是他,赎回她阿吉的银饰;也是他,瞒下她阿吉的死讯。 思及此,阿萝越发悲戚,也越发郁恼。 她蓦然回首,看向榻上的魏玘,恨不得倒出心中委屈、全扔在他身上,又怕怨气真有实体、会压弯他漂亮的身骨。 酝酿半晌,她扭开头,哀哀地叹了一息。 “魏玘,你太奇怪了。” 不待人应答,她又道:“这世上无人与你一样,既让我讨厌、难受,又令我欢喜、怜惜。” 这番话似是埋怨,叫魏玘听去,却如浸饴蜜。 他闭着唇,视线不移,愈深、愈紧地凝她,又动臂,将她手掌贴往他面庞。 阿萝毫无防备,忽觉手心一软,回头才发现,她正抚着他,触碰他冷颊、鼻梁与颌线,小指点在他唇间,宛如茱萸落雪。 这太亲昵了,好像回到从前。 可她还生着他的气,便涌上一股难言的羞恼。 她咬唇,抽回手,起身就走。 还没离开几步,身后有痛呼传来,听上去分外虚弱—— “唔……” 阿萝步伐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 她默了须臾,才瞟向榻上,道:“魏玘,你疼给我看呢,是不是?” “你的敷药是我亲手配的,看你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你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话音刚落,屋内霎时鸦雀无声。 阿萝不走了,只驻足原地,倒要听人寻什么说辞。 二人就此僵持,四下寂然。 片刻后,榻上人低咳一声,道:“药劲过了。” “本王……该换药了。” 阿萝默然。她抿唇,鼓着两颊,气呼呼的,像圆润的河豚。 魏玘也默然。他不敢看她,只将她容在余光里。 二人再度陷入僵持。 很快,阿萝败下阵来,双肩一矮,舒去淤积的气息。 她睫羽低垂,道:“魏玘,你待我真坏。这个时候,你还要用软刀子扎我的心。” 这句话,既是埋怨他,也是埋怨自己。她感觉自己太没出息,明知他是装的,仍难以招架、被他引出满腔柔肠。 魏玘沉眉窥她,见她无精打采,心里又愧又怜。 生在王室,他步步为营,时刻行走刀尖,以算计、试探为本能。若他也如此待她,确能受益一时,但长此以往,只会令真心蒙尘。 对此,他并非不知,只是一时旧习难改。 可他总要改变——至少,要不吝热忱地告诉她,他有多在意、多喜欢她。 遂道:“我只是想你留下。” “你懂医术,翼州的百姓需要你。而我……远比他们更需要你。” 阿萝闻言,身子一颤,不曾作答。 她将手背在后头,睫帘未抬,遮住闪烁、水盈的眸光,就这样站了半晌。 这半晌,魏玘屏息,只待她回答,等得喉头干灼。 终于,他听见她开口—— “把你那嘴皮子歇一歇,睡你的觉吧。” 少女言罢,身影轻旋,紫裙翩跹,走向不远处的木桌。 “我就在边上。哪儿也不去。” …… 阿萝并未食言。 魏玘睡时,她坐于案前,随意取来他一本书,逐页翻阅。 她喜书,读书从来认真,看过三两行,便钻入其中,借内里故事,摒开杂乱的思绪,渐渐放下疲惫,尝出久违的安宁。 可惜,这股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屋外有足音接近,似是三五人结伴。 “咚咚咚。”越来越近。 阿萝放下书,便起身,想在人敲门前接应,避免搅扰魏玘休息。 还未走到门前,身后又作音声。 “窸窸窣窣……” 阿萝回头一看,发觉魏玘已经醒来,正撑起半身、准备下榻。 他背上有伤,未着衣衫,只缠着一片片麻布,遮住劲实、有力的腰背,腹线尽显,划出分明的川壑,正随他动作而颤栗、紧绷。 ——药劲当真过了,他正痛得厉害。 阿萝心口一滞,顾不得门外人,连忙返回他身侧,搀往他臂膀。 她道:“你这样起来,疼也要疼死了。” 魏玘扯出笑来,道:“放心。” 他脸色煞白,唇无血色,看向她时,仍眸光款款。 “本王的命硬得很。” 言罢,他眼风一掀,眺向屋外,见有人影等候,便抬声道:“进。” 屋外人称是,鱼贯而入。 来者是三名大越官员,乃户部仓部司令使、户部度支司令使、工部水部司令使,受越帝旨意,随行肃王,辅助救荒。 三人甫一入内,便见肃王赤着上身、与女子依偎,怔愣一刹,连忙低下头去。 只听魏玘道:“说吧。” 三人称是,却没有开口,暗暗瞟向阿萝。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自然明白,这些人是要与魏玘商议赈济,但因她在场而不好开口。 一时间,她进退两难,既惦着魏玘的伤势、不敢离开,又知赈济刻不容缓、不愿耽误要事。 正纠结时,却见魏玘凤眸泛冷,道:“说。” ——只此一字,威压迫人。 三人心惊肉跳,忙称是,逐次禀报起来。 阿萝讨了闲,也不出声打扰,一壁听人商议,一壁取来敷药,为魏玘更换。 此期间,魏玘神情稳泰,眉峰岿然不动,瞧不出半分病容。 …… 商议逐步进行,越来越多的事项得到敲定。 自攀谈中,阿萝听出大致对策,是要设厂施粥、检覆灾情、核善粮价、简校堤防、排查户籍等,囊括各方各面,受她八分赞同。 至于扣下那两分,是因还有两点,她以为重要,但无人提及。 她眨眸,本想加入讨论、提出意见,却又隐隐感觉,那三名官员不会在意她的看法。 毕竟,三人看她,往往斜着眼睛,似乎对她不大喜欢。 阿萝抿唇,索性放下心绪,专注给魏玘上药。 才抬腕,忽有人唤道:“阿萝。” ——是魏玘。 在场众人皆是一讶。 阿萝停了腕,还当下手太重,道:“疼了?” 魏玘回首望她,神情平静,一双凤眸墨如点漆、淬有明光。 他道:“对于赈灾,你作何想法?”
第67章 治未病 阿萝的杏眸倏然明亮。 受魏玘提问, 她又惊又喜——惊,是不料他出口、征询她意见;喜, 是她确实有话要说, 也想为赈灾尽绵薄之力。 可她并不作声,先转眸,觑向三名官员。 如她所料,三人无不面色铁青。 其中一人更是上前, 拱手道:“殿下此举, 恐怕不妥吧。” 他是户部度支司令使, 与阿萝素昧平生,但自目窠辨出她巫族身份, 又见她替魏玘上药,还当她是王府婢女,对她分外轻视。 三位六部要员在场, 难道敌不过一介巫人觕婢? 如此弦外之音, 魏玘心知肚明。 他凝目,眉峰不动,只看阿萝一人, 道:“愿闻其详。” 这话分外沉着, 字句岿然如山,压往阿萝心头,逐渐盖过她局促、犹豫。 她抿唇,很快又松,开口道:“你们适才讨论的, 如设粥厂、核灾情、理户籍等, 我大致能听明白, 也十分赞同。” “但我想, 除了这些,你们还得再做点什么,防范瘟疫。” 瘟疫一词入耳,三位官员神色大变。 魏玘勾唇,眼风薄凉,掠过三人,笑意未达眼底。 只听阿萝又道:“书里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翼州城内百姓众多,一旦爆发瘟疫,非同小可,定要多加注意。” 魏玘看向度支司令使,道:“程令使可有对策?” 程令使身躯一僵,默然无语。他出身户部,对医术一窍不通,自然无言以应。 魏玘道:“令使此举,恐怕不妥吧。” 程令使听罢,脸色愈红。其余二人也面露窘迫。 魏玘不再纠缠。他敛眸,藏起如刀的锋芒,再望阿萝时,只余温沉。 “接着说。” 阿萝未察众人异样,颔首称好。 她点唇,认真忖过须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2]。要论防疫之策,无非是养内避外、扶正祛邪。” “所谓避外,是要不食败肉、不饮污水、洁净废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见燕南军清理碎石、通浚沟渠、收捡死鱼死虾。只要继续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声,道:“且说养内。” 阿萝道:“养内,则是要壮固根蒂、强健体质。” 独居小院十三年来,她日夜阅读,早已博览越巫两族医书。此刻正是厚积薄发之际。 “养内之法有许多种,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剂也不同,但无一例外是,均以药草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药草存余,但要为全城百姓调制方剂,数量远远不够。 她又听过几人讨论,道是城内商肆多受水损,药铺、医馆也没能幸免。照如此看,欲寻入药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这翼州城后头,就是青岩山,应有不少药草可作原料。具体如何养内,还要视原料而定。” 至此,阿萝收声,环视众人,等待答复。 她自信、笃定,梨涡小巧,连她一双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炽,满溢赞许与倾慕。 魏玘早有觉察,阿萝跃跃欲试、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他不该忽略她,故而引导她开口。可他不曾料到,她会提及瘟疫、举出养内避外之说。 ——着实与他心有灵犀。 他不通医术,却深知灾后防疫之重。谁知,三名官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萝挂心。 这令他越发以为,她聪慧、果敢,值得他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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