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魏玘唇角一勾,神情漫不经心。 正是窃语纷纷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烧着了!” 众人收神遥望,只见白蟒浑身燃火,犹如红绳,在烈焰里抽搐、挣扎。而在白蟒面前,辛朗的双手空空如也,全无燃火器具。 看上去,竟是这凶野的白蛇凭空燃烧! 不过转瞬,刀光倏而一闪。 “嗤!” 辛朗手起刀落,半面溅血。白蛇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一抽一抽地颤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 东园迎来良久的静默。焦炸的哔剥声微微作响。 围观百姓中,又有人高呼一声:“神女降世,庇佑勇士,斩杀白蛇,解厄化灾!” 众人醍醐灌顶,被这呼声唤回记忆,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圣上仁政如此,引来神女降世。” “是啊。在斩蛇之前,小医娘确实点过他印堂。” “金刚不坏,凭空燃火……” “难不成蒙小医娘真有神女的来头?” 说着说着,竟有不少人学那高呼,依样唤声起来。各处言语众说纷纭,闹嗡嗡乱作一团。燕南军执钺介入,将墙头百姓请下山去。 因着距离太远,这样的喧闹并未传进阿萝耳中。 她滞立,怔怔出神。直至辛朗收刀入鞘,她才如梦初醒,奔往摘星阁外。 …… 阿萝一路小跑,来到荒田附近。 先前的绳网已经撤下。辛朗正与下属攀谈,甫一见她,便撇下旁人、向她而去。 二人合流。阿萝鼻腔一酸,扑簌簌落下泪来。 “你让我瞧瞧。”她抹着泪,哽咽道,“你那被咬的地方,可曾受伤了?” 辛朗慌了神,连忙抬眼,向尾随其后的魏玘寻求帮助。 魏玘眉峰一挑,以示自己无能为力。 这是血浓于水的兄妹情谊,需由辛朗一人消解,饶是他与阿萝同心合意,也难以插手此事。 况且,他早已对亲情淡漠非常,自然不知兄妹二人该如何相处。 辛朗别无他法,正要撩起袖管,却见魏玘目光一戾。 ——威胁的意味分外明显。 他只得作罢,向阿萝躬身,温声道:“不打紧。你也瞧见了,它不曾咬伤我。” 阿萝一时说不出话,只连连摇头。 虽然辛朗与她从未共同成长,可当真看他身陷危险,她心里当真难受得紧。 见她如此,辛朗露出苦笑。他本就不善言辞,眼见阿萝杏眸含泪,更是没了主意,既要受着胞妹的泪眼,又得忍着魏玘如刀的目光。 想做个好兄长,竟要比杀蛇还难。 到头来,还是魏玘长臂横揽,将阿萝的啜泣藏进胸膛。 “别怕,少主无事。”他抚她后发,低声道,“他若有事,你要我如何向你交代?” 阿萝不语,埋着小脸,受他一下轻抚,逐渐止了泪水。 魏玘眼风一掠,扫向川连。 川连会意,当即上前,与阿萝道:“阿萝娘子,灾民之中不乏病患。若您此刻无事,我便送您回府,筹备义诊事宜。” “今夜,殿下将为少主举办庆功宴。待到那时,我再去都尉府接您赴宴。” 阿萝脱身,仍不开口,点了点头,便随川连离开。 少女的纤影缓缓消失。偌大个东园,除却清扫田地的巫人,只余辛朗与魏玘。 魏玘环臂而立,身影锋锐,如竹破雪生。 辛朗垂首,这才挽袖,显出腕间的一副银铁臂环——正是魏玘在杀蛇之前予他的物件。 “多谢殿下赏赐。”他道。 魏玘嗯了一声,唇角微勾,并未多言。 辛朗又道:“殿下自淞州购来白蛇,破费千金,又为胞妹导演至此……” “这样的恩情,要外臣如何偿还?”
第89章 神女谣 偿还二字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辛朗所言不虚——今日东园的种种,均系他有意为之。 他很清楚, 只有诗文, 神女之说难以立足。想要让灾民深信不疑,必须当众展露神女的神迹。 正因此,他才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契机,欲令百姓见证、承认阿萝的神女之身。 孙家庄子确实有蛇, 但并非雪蟒, 而是赤练。 早在探查庄子时, 魏玘就亲自处置了那条赤练蛇。他曾受太子放蛇谋害,深谙治蛇之法, 连对付更轻、更快的阿莱都易如反掌,更不必提寻常的野蛇。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魏玘却灵光一现。 大越多城邑、乏山林,越人少见野兽, 对蛇类更是恐惧大过喜爱。是以神女庇佑勇士、勇士斩蛇除害的故事, 定会令人拍手称快、津津乐道。 有了大致的雏形,魏玘还要画龙点睛,让故事成为真实。 翼州与淞州相邻, 而淞州多奇珍。他遣宿卫赶赴淞州、物色蛇类, 因着当头的鸿运,竟寻到稀有的雪蟒,当即便以千金购下,秘密运回翼州。 随后,他又将众人召集至孙府, 以孤幼庄清扫议事为名, 当众提及东园蛇患, 既是要借众人之口、散播巨蛇传闻, 又是要对辛朗试探一二。 他想知道,为了阿萝,辛朗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果然,辛朗罔顾自身安危,为卸下越族对巫族的防备,主动请缨斩蛇。 阿萝也如他所料,适时抵达孙府,将这样的安排听入耳中——只有让她听见此事,她才会忧心忡忡、为辛朗制作药霜,与之产生肢体接触。 待阿萝离去,魏玘寻到辛朗,将目的和盘托出。 二人一拍即合,逐步敲定了后续的计划,步步为营,最终上演了今日的戏码。 所谓金刚不坏、不受蛇咬,乃是魏玘提前赠予辛朗护臂,特地授意其以手臂格挡蛇牙。 至于雪蟒凭空燃火,则是魏玘命川连提前布局、洒下磷粉陷阱,又由辛朗诱蛇深入,借着烈阳灼照、蛇体摩擦,让白蟒熊熊燃烧。 而当百姓眼见奇景、瞠目结舌,乔装为灾民的宿卫再放声高呼,宣扬神女之说,为一切收尾。 其实,魏玘的布局并非没有破绽。 运送雪蟒需要时间。若是寻常的捕蛇与斩蛇,本不必筹备近七日之久。 可在历来鄙夷巫族的越人眼里,这个细节能以诽谤圆说——不过是巫疆的蛮人夸下海口、又心生胆怯罢了,还能有什么缘由? 许是辛朗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越族的轻视竟能成为扶持阿萝的利器。 此刻,魏玘凝视辛朗,眸底幽深如潭。 他心间明了,深知自己殚精竭虑,从不为谋求任何偿还或回报。 不过,巫疆的少主既然开口,他自然不必客气—— “记着吧。” 他勾唇,眸底含笑,字句却沉而笃定:“记着你欠下本王多少人情,再将这份人情尽数报以阿萝、待她更好一些。” 听见这话,辛朗讶然一刹,很快又恢复平静。 “谨遵殿下吩咐。”他道,“殿下放心。为了阿萝,外臣甘愿付出所有。” 他一顿,压低声音,又道:“相信殿下亦是如此。” 话题回归自身。魏玘不语,但并未否认。 得此反应,辛朗不甚介意,只扬笑,神色宽厚而温和。 与魏玘相处至今,他早已知晓:这位冷沉、凌厉的肃王,素有杀伐果决,手段雷厉风行,却更是嘴硬心软、含仁怀义之人。 方才筹备斩蛇之前,他更是隔着一道墙,听见了魏玘对川连的吩咐。 ——务必护少主周全。如遇不测,随时斩蛇救人。 记起此事,连带从前种种,辛朗也逐渐明白过来,为何单纯的阿萝会倾心于魏玘。 “除却胞妹,外臣也要感谢殿下的照顾。” 魏玘别开目光,淡淡啧了一声。 “各取所需。”他道。 他无意再作纠结,又记起另一则要事,询道:“祝辞进展如何?” ——祝辞,便是依巫疆习俗,用以表达心愿的文字。 先前了解巫疆风俗时,魏玘自书中读到,巫族有一句求亲的祝辞,会由后生刻入指环内侧,以期与心仪的女郎永结同心。 可惜是,那簿书里并未阐明具体,再寻其余书籍又如大海捞针。 为求得祝辞,魏玘将指环一事告知辛朗,欲自巫人处听得确切的文字。辛朗并不知晓,却也接下吩咐、要替魏玘寻觅答案。 哪里料到,事情的推进竟然异常艰难。 “禀殿下,暂无进展。” 辛朗暗自叹息,又接道:“非但外臣不知,随行近侍也无人知晓。至于或有记载的相关书籍,大多已经亡佚、无从寻觅。”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滞了半晌,才掀目,好笑似地掠向辛朗:“这是大越的风俗,还是巫疆的风俗?” 话里夹枪带棒,听得辛朗垂首汗颜、心觉羞愧。 “殿下恕罪。”他无奈道,“求亲的祝辞兴于百年之前,至今沿用者寥寥无几。如今我族男子求亲,只需雕作指环,无需刻下祝辞。” 魏玘负手,神色愈冷,泛过不悦的寒霜。 辛朗对此束手无策。他虽然受人所托,但苦于条件有限,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对立僵持。暑风周游而过。 好一阵,辛朗才试探道:“不然,殿下随意刻上一句?” “胞妹未曾出嫁,应对祝辞一无所知。哪怕殿下编撰一句,她大抵也不会察觉。” 得此提议,魏玘静寂不语——既没有立刻否决,也不曾应答接受。 在无声的静默里,他敛目,眉宇岿然不动,漆乌的凤眸意味难明,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 半晌过去,只听魏玘沉声道:“罢了。” “不必多虑,本王自会定夺。今夜尚有庆功宴,你好好歇息便是。” …… 魏玘与辛朗攀谈时,阿萝正全神贯注、忙碌不休。 由于斩蛇之事尘埃落定,又有魏玘在旁宽慰,甫一离开庄子,她便收拢心绪、恢复平静,惦着灾民们的状况,继续施行义诊。 义诊的过程格外顺利。甚至,连从前偶尔出言不逊的几位灾民,今日也异常平和。 对于阿萝而言,这应当是件喜事。 可莫名地,她感到奇怪。灾民们看她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一些她弄不懂的东西。 这样的异常太过模糊,很快被阿萝抛之脑后。 她营营逐逐,专注于百姓的病情,甚至忘却了庆功宴的安排,直至回到都尉府、瞧见等候的川连,才恍然记起此事。 阿萝赶赴庆功宴、抵达孙家庄子时,天色已然幽沉。 皓月当空,清光如水。她挽着裙,跟随川连身后,走过衔灯的游廊,逐渐接近西园庭院。 二人越往前行,喧哗的声响也愈发趋近。 阿萝抬眸,顺势望去,只见辉火映染、华灯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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