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尽头,是一座开阔的庭院,中嵌莲池,石柱似星零落。池边置有长案与木椅等,放有杯盏三两、美酒几坛。人群徘徊院中,举杯共饮。 上一次,她眼见如此场合,还是在台山书院之中。 阿萝作别川连,正式步入庭院,这便瞧见——这看似隆重的宴会,多少有些朴素。 没有丝竹,只有交谈;食物单薄,不过白粥和炊饼;酒饮数量寥寥,需得十余人共饮一坛;赴宴的人们更是衣着简单,不见半点清贵。 换作旁人,许是要心生厌嫌。可在阿萝看来,如此情景恰如其分。 翼州适才受灾,资源相对有限。在当下的翼州设宴,能容人轻松小聚即可,本也不必奢华。 更何况,引来她今夜赴宴的,并非食物或酒饮,而是与会中人。 阿萝环视四下,将院内景象纳入视野。 东方长案边,辛朗、梁世忠二人正举杯对饮、相谈甚欢;远处槐树下,郑雁声挽住欲离的川连,一个双颊泛粉,另一个耳根通红。 孩子们围绕莲池、奔跑打闹;宿逑等人与燕南军将士勾肩搭背、喝酒划拳。 得此情形,阿萝莞尔,唇边梨涡浅浅。 自从来到翼州,她多半忙于赈灾,力求与魏玘并肩作战,始终精神紧绷。今夜的庆功宴没有规矩,更无人主持,她终于可以稍作松懈。 她的朋友们应当也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了。 可是,魏玘又身在何方? 她好久没有见他,白日又与他说得太少,心里越发想念他了。 阿萝抬眸,正要再找,却听人声忽起—— “蒙小神女来了!” 神女?是她听错了吗?阿萝一怔,循声看去。 说话人是一名燕南军将士,身后领着三五名同伴,正向她走来。 很快,众将士抵达面前,无不热情洋溢。为首那人更是咧嘴一笑:“请问蒙小神女,可否也将少主金刚不坏的神力赐予我?” 这一回,阿萝算是确定了——方才那声蒙小神女,确实是在喊她。 可他在说些什么?她全然听不明白。 她眨眼,懵懵懂懂,嗓音绵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将士一愣,和同伴对视,掀起更快活的笑来:“小神女,你不好藏私。青天白日之下,我可都瞧见了,还盼着你庇佑呢。” 这话乍听是调笑,字句却认真非常。说话人的眼神也清明而恳切。 阿萝越发茫然。她掀睫,觑向围聚身边的将士们,挽着小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人觉出她窘境,与为首之人笑闹起来,声音七嘴八舌。 “李六,你讨得神女嫌了!” “只有神女恩赐,你却上前讨要,脸皮也没有!” “亏是肃王殿下不在,她话也讲不出来,净被你害得。还不取坛酒来,给神女赔罪?” 听见酒字,阿萝身子一僵,下意识后退两步。 “不必了。”她急得连连摇头。 魏玘说过,她喝醉之后对他上下其手,做了好多奇怪的事——这太勇敢、也太臊人了,她不想再出洋相,一时忽略了神女的疑惑。 “我、我没有气。你们不要埋怨李阿郎。我也不要饮酒。” 说完,她又怕众将士不依,索性扭头就跑:“我先、我先去吃些炊饼!” 众将士善意哄笑,被她越丢越远。 …… 阿萝一路小跑,回到方才的游廊。 她停了步,开唇换息,按着些微起伏的心口,缓缓定下神来。 在她面前,游廊尽是白壁,只露出间隔、小巧的镂空棱窗,透出薄薄的微火。 放眼回看过去,再往庭院之中,众人依然祥和安宁。那几名将士仍在原处,似乎已经忘却她存在,再度说笑着、举起杯来。 阿萝缓缓舒气,眉眼越发柔和。 这阵子,她能感觉到,周围的越人待她越发好了,譬如几位将士,又譬如近来的百姓——单论这一点,她到底还是欣喜的。 只是,她确实不会饮酒,也不想给人增添麻烦。 她已瞧见辛朗与众人相处融洽,又得知魏玘不在宴中,不禁萌生退意、想早些回府去。 辛朗无恙。她又见不到魏玘。再待下去,或许没什么必要。 思及此,阿萝挽裙,便要回身进廊。 忽然,一只手自后伸来,捉住她细腕,向内轻轻一勾。 阿萝毫无防备,受那外力牵引,坠入游廊之中。 柳似的腰肢被长臂搂住,她尚且来不及惊呼,先觉手掌覆压、掩盖唇上。 药香扑鼻而来,似是她亲手调制的方子。 眼前,烛光微微,照出男人清颀的锐影、俊美的面庞,一双凤眸更是深邃而熟悉—— “小神女。”魏玘低声含笑,“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第90章 廊下春 话语似曾相识, 称谓却分外陌生。 阿萝一怔,长睫微掀, 对上魏玘的双眼。在那里, 她看见浓沉的墨色,映着款款的清光、暖红的烛火,与纤小、轻盈的一片影。 无论何时,在魏玘眸中, 她总是纹丝不移。 被他这样凝视着, 阿萝脸颊发烫, 只觉神女二字格外臊人,甚至忘了问他为何离宴。 “你怎也要取笑我?”她细声道。 阿萝嗓音绵软, 气息也温热,濡得魏玘掌心微痒。 “也?”魏玘收手,挑眉道, “依你所言, 除了本王,还有旁人唤你神女?” 这一句故作惊讶的疑问,尾音微挑, 藏起称心如意的暗喜。 方才离宴前, 魏玘听见百姓对阿萝赞誉有加,只觉悦耳非常,想百姓尊她为神女,除却瞻仰她仁心仁术,或许也有他几分功劳。 对于魏玘的心绪, 阿萝浑然未察。 她低下眼帘, 轻轻嗯了一声, 方道:“燕南军的将士也这样唤我。” 见她垂眸, 魏玘也沉默,眼底笑意渐失。 他忽然心生犹疑,不知神女之说会让阿萝作何想法。 为给二人的婚事铺路,他才设下如此排布,之所以不曾知会阿萝,是深谙她性子单纯、不擅说谎作伪,担心她一旦知情便会露出破绽。 如今尘埃落定,他虽然得偿所愿,但到底忽略了阿萝的感受。 自与她冰释前嫌起,他无数次警示自己,要尊重阿萝的意愿。可出于本能,他又无数次先斩后奏,想为她奉上最好的一切。 他的心意与她的心愿,似乎很难找到平衡。 魏玘低目,探入阿萝的眼眸,想看出她情绪,却只瞧见她纤翘的睫羽。 他小心试探道:“你不喜欢吗?” 神女的传闻系由他亲手制造,倘若她不喜欢,他随时可以破除。 听见提问,阿萝眸光一颤。她低着颈子,认真地忖了片刻,终于抬起双眸,与魏玘四目相视。 “也不算是不喜欢。” 她一顿,筹措言语,又道:“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便是阿萝作为“神女”的直观感受。 “从前还在小院时,守卫们大多喊我妖女、灾星、烦人的孽障。可到了翼州,我就是小医娘、小巫女,还有……小神女。” 说话时,她背倚白壁,眉眼贞静,十指纠结着,在身前松松挽起。 “子玉,你知道,我依然是我,都是一样的我。” “可这时候、那时候,别人对我……竟会生出截然相反的看法。”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从来不曾想过,神女之说会令阿萝想起从前——想起她无辜蒙冤、平白受囚的过往。 可在他看来,这两件事另有说法。 “是守卫愚昧无知,对你并不了解。” 不待人应答,他话锋陡转:“你曾经问我,云与海岂能同日而语,可还记得?” 突然谈起旧事,阿萝一怔,逐渐被他牵起回忆。 “记得。”她道,“是你遇刺那夜的事。你那时说,云若海,海如云,二者不过形似,待我瞧见了,自然就能明辨。” 魏玘勾唇,轻捏她雪颊:“你既然记得,为何不明白,旁人看你亦是如此?” ——唯有接近她、见证她所作所为,才能分辨她好坏。 冰清玉洁者圣,伤风败俗者邪。神女的传说虽是人为,却离不开阿萝柔软的心肠。 他知道,假使阿萝并非良善,而是残民害物、利欲熏心的恶人,哪怕他手段再为高超,百姓也不会相信她是神女化身。 “守卫唤你妖女,是怕谶言成真;百姓唤你神女,是敬你仁心与善举。守卫不曾接近你,百姓目睹你行善,看法难免大相径庭。” “你只需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对于魏玘话里的意思,阿萝自然明白。 毕竟,她对他的看法,也曾经历过如出一辙的变化。 初遇时,他冷戾、倨傲,是遍体鳞伤的雄狮;回到上京,他强大、残忍,是不近人情的猎手;台山宴上,他大气、沉稳,是志存高远的领袖…… 后来的后来,这雄狮、猎手、领袖,就成了爱耍心眼的坏人、摇尾乞怜的小犬。 阿萝注视魏玘,杏眸盈盈凝波,似要将他面庞镌入眼底。 “说得对。”她道,“我看你也是一样。” 魏玘扬眉笑道:“是吗?” 阿萝颔首,正要答,忽见他长臂压抬、抵往墙壁,颀长的身躯也倾斜而来。 她惊讶,下意识要退,却只撞上身后的白壁。 瘦削的身影迅速吞没了她。她太娇小,像一瓣含春的粉桃,被他纳入阴影,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的距离越发逼仄,两处心跳尤其分明。 魏玘嗓音低沉,笑意隐隐:“不妨说说,你当下如何看我?” 阿萝抬眸,自他眼里捕到跃火。她想,他好像总爱这样瞧她,似要用沉炽的目光,焚烬多余的所有,将她看得一干二净。 莫名地,她的颊又烫起来,说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 “你……是想和神女卿卿我我的坏人。” ——热烈的性子倒是分毫未改。 魏玘听罢,也不恼,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明。 “小神女,你不好出尔反尔。” 他抬指,挑起她一缕落发,轻轻挽至她耳后,口吻好整以暇:“几日前,可是你对本王上下其手,说要对本王负责。” 说到亏心事,阿萝背脊一僵。 她尚且来不及应答,便听魏玘又悠然道:“谁知那日过后,你极少来见本王,不似有心负责,更像是……” “始乱终弃。” 好大的罪名!阿萝凝滞,被这无妄之灾唬了住。 顷刻后,她又定下心神,咬着唇,小声驳他道:“我、我没有始乱终弃。而且、而且当时神女醉了,都不作数的。” ——翻脸比翻书还快。 魏玘眉峰一挑:“都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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