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略微不解,看向他。 秦颂踯躅一阵,忽然跪地:“臣愿常伴公主身侧,以护公主安危。” 姚蓁思忖一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不愿去客栈,想留在这座府邸中。 若是曾经,姚蓁听到这番恳切的话,定会想也不想,便允了他。 可今非昔比,她如今心中一片平和,毫无波澜。 她寻不清缘由,但—— “这是宋公子的府邸。”她温声道,“他如今不在府上,我不好私留旁人。” 秦颂仰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中映出的明光,渐渐黯淡下去。 她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同宋濯归为同一战线,仿佛忘却了她几个月前,是多么惧怕宋濯。 秦颂犹记得,她被宋濯训斥后,躲起来,哭的有多可怜。 他曾以为,他们是肖似的人。 如今看来,并不是。 她在同宋濯纠葛不清时,曾口口声声说着她对自己有意,如今却将界限划分的泾渭分明,甚至不记得也不曾过问,自己亦姓宋这件事。 骨子里流淌着的,尽是上位者冰冷的血。 她同宋濯,才是肖似的人。 姚蓁与他目光相对,如同蜻蜓滑过水面,悄然转移视线。 半晌,秦颂伏地道谢,随侍从离去了。 姚蓁没有注意到,他离去时,垂落的鬓发下,唇边一抹惨然的笑容。 她听闻了方才那一番话,思索明日若是知州再次施粥,自己应当出面,前去帮忙一番。 * 朔方城虽为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人烟却不算多,仅城郊地区人口稍密一些。 秦颂说的凶悍流民,姚蓁施粥时,从未见过。 她入目所见,乡音淳朴,黄发垂髫,老弱妇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满目凄凉。 朔方境内尚且还算安稳,灾民数量并不多,但周遭战火纷飞,灾民不计其数,皆向形式较为稳定的朔方涌来,攒动在城门外,等待着救助。 姚蓁盛着粥,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好垂下眼眸,不去看眼前情形。 两军交战,最受苦的往往是这些底层的百姓。 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所幸这些日子,天渐渐暖和起来,虽然灾民们衣不蔽体,但不至于冻伤。 今日灾民的数量,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申时,粥尚有剩余,上前领粥的人却寥寥无几了。 姚蓁拂拭额角汗珠,看见一旁,斥候恭敬向知州禀报事宜,知州听着听着,面上渐渐流露出喜色。 他疾步朝姚蓁走来,低声道:“殿下,探子来报,宋相公已将通县收回!” 姚蓁喜不自胜,克制地抿抿唇:“太好了。——他可曾说过,何日归来?” 陈知州道:“宋相公乘胜追击,正与叛军交战,想必还需一阵时日才可归来。殿下稍安勿躁,快写回去歇息罢。” 姚蓁颔首,轻声应,好。 她在城门口滞留一阵,又盛了半个时辰的粥,待再无流民上前,才折身返回府邸。 她到府邸时,未见姚蔑身影,走了几步,迎面却遇见知州的小女儿,喜盈盈地唤她:“公主姐姐!” 姚蓁在皇帝诸多子女中,排名第三,身后诸多姊妹兄弟,做惯了大姐姐。 知州小女陈盈,比她小了两岁,近来常常寻她。她生的十分好看,眉眼间同姚蓁的一个妹妹有些肖似,姚蓁每每看见她,皆心生亲近之感。 同活泼可爱的小女郎相处起来,她的忧愁亦减淡了几分。 姚蓁抿唇浅笑,同她交谈。 陈盈说,娘亲炖了家养的鸡,让她端来一些,同公主共食。 她提到娘亲,姚蓁立即想到,她来到朔方城的第二晚,知州夫人亲自上门,送来了一些素净的衣裳,安抚着她,让她在头七之日,给陛下与皇后烧一些纸钱。 姚蓁这才知晓,她父皇与母后薨逝的确切日子——三月初九。 想到这里,她眼中有些酸涩,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陈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而说了旁的,引着她入屋舍中,二人同姚蔑一起用餐。 原本依照礼节,她不应同太子与公主同案。 可乱世中,谁也没顾及这些。 餐后,姚蓁忆起,近几日有些繁忙,忘记给宋濯写信。 恰好今日斥候并未出城,她便提笔写了一封信。 “近日诸事无恙……”她提笔,逐字写道。 “春雪渐消,草木萋萋。前夜骤雨,扰人清梦。燃灯续昼,望檐下雨帘,忽忆去年春时,芳菲融泥,君着渥丹襟,授岂曰无衣。如今王事多难,王于兴师,修其矛戟(1)……” 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可心房中汹涌的情绪,却如同融化的滔滔春水,摧枯拉朽,尚未止住。 眼眶微微有些涩然,滞了滞,她继续写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2),铁马轻骑,利刃寒光,薄伐叛军。既不见君,吾心忧忡,闻君归期,心忧方止。” 写完这些,她看着眼前铺陈的信纸,抿抿唇,将一旁搭着的外裳披在身上,手指拂过衣袖上流淌过的微凉月光,又提笔续上两句: “东风杨柳绿,翠袖月犹寒。愿君长解虑,一笑作春温。” 写完这句,她匆匆将信纸叠好,放入信笺之中,差人送去斥候处,而后双手捧着面庞,怔了一阵,心口忽然急跳。 她欲唤回前去送信的侍从,可他早已不见踪影。 姚蓁抿抿唇,折身回到屋舍之中,伏在桌案之上,盯着自己蔓延在衣袖上的长发,半晌,剧烈的心跳声才缓缓平复。 - 次日清晨,知州派人传来消息,言明今日不必前去施粥。 姚蓁起先并未在意,只当是流民数量减少,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之余,同姚蔑温习策论。 接下来,一连七日,知州那边皆传来消息,不必施粥。 三餐皆被安排妥当,又有陈盈每晚前来陪伴,姚蓁这几日,不曾踏出府门一步。 这一日傍晚,陈盈派女婢捎来口信,说今日繁忙,不与二人同用晚饭了。 姚蓁放下捧着的书册,轻轻颔首,命那婢女将饭盒搁在桌按上,不甚在意她的话。 那女婢转身欲离去,姚蓁不经意抬眼,忽然看见了她看向自己时,那双通红的、眼底含怒的眼眸。 她微微一怔,意识到不对,放下书册,叫住那婢女,缓声道:“你家小姐,究竟怎么了?” 那婢女闻言,浑身立即颤抖起来,半晌才转过身,跪在地上,哭诉道:“殿下,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老爷有意隐瞒,所以您有所不知,叛军偷袭而来,已经围城七日了! “城中断水断粮,民不聊生。对方首领言明,只要交出公主与太子,便不再为难。可……可陈家满门忠烈,我们老爷怎会做那般背信弃义的鼠辈……” 姚蓁闻言心惊,猛地起身,便听她继续道:“老爷殊死与他们交战,渐渐不支,只好另觅他法,寻找与公主太子样貌相似之人,与敌军交涉。太子殿下尚且好说,但公主……满城之中,只有我家小姐样貌气质,与公主有两三分肖似。老爷准备让小姐替公主前去。” 她抬眼看向姚蓁,泪眼朦胧,压不住眼底的怨意,厉声道:“公主,这是你的命,不是我们小姐的!”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双手紧紧扣住桌沿。 陈盈与她的幼妹眉眼相像,自然与她亦有几分相像。 她一时又急又惊,气息不匀,颤声道:“……备车,去陈府!” - 暮霭沉沉,残阳如血。 陈府中。 陈盈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知州阖着双眸,坐在主位之上;他身旁站立着满面是泪的陈夫人,她怀中抱着一件白衣,双手将衣料握地满是褶皱,浑身颤抖,但半句制止的话都说不出。 半晌,陈知州睁开双眸,轻声道:“盈儿,你可愿意?”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座椅扶手,青筋暴起,满目哀伤。 陈知州出身贫寒,同发妻伉俪情深,一路坐到如今这个位置,除却早便从军的儿子之外,身边只有这一个女儿。 他自然也是不愿拱手送她入虎口,可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饿殍满地,暴动四起。 降城,或者是将皇嗣送给敌军,皆是会被人戳穿脊梁骨、遗臭万年。他不能做那辱没祖宗之事。又听闻城外敌军并无人见过公主真容,无奈之下,出此下策,才作出牺牲自己独女之举。 陈盈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半晌,才轻声应道:“女儿……甘愿。” 她话音才落,屋舍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旋即姚蓁掀开锦帘走进来,面露薄怒,鬓边的白色珠花颤抖不已。 她扫视屋中情形,沉声道:“陈知州,你好大的本事,这么大的事,竟胆敢隐瞒本宫!” 她动了怒,语气森严。 陈知州立刻伏地认错。 姚蓁抿抿唇,看向陈盈。 陈盈此时安静不语,眉眼处的婉转的神态,娇柔的身形,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陈盈清澈的目光与姚蓁交错一瞬,旋即看向别处;再看向娴静温柔的陈夫人,亦是不愿与她对视。 姚蓁双手指尖扣紧衣袖边沿,纤长的睫羽,缓缓垂落。 屋舍中,沉甸甸的岑寂当头压下来。 纵然深知深明大义,可任何人碰上这种事,又怎能不怨? 恰逢此时,探兵跌跌撞撞闯进屋舍中,急声道:“报——知州大人,敌军现又攻城了!” 陈盈浑身一颤,陈夫人的哭声亦大了几分。 陈知州焦头烂额,长叹两声,安抚妻女。 姚蓁立在几步外,静静看着他们一家,鼻头酸涩。 半晌,待他们一家说完话,她轻声道:“知州大人,您送我去叛军处罢。这本就是……我该得到的。” 他们闻言,皆是一怔,看向姚蓁。 姚蓁的一身白衣,在穿堂风拂过时有些轻颤:“我走之后,还请您照顾好太子。” 陈知州红了眼,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姚蓁不忍再看眼前情形,向外走去,身形单薄如纸,与地上那探兵擦肩而过。 身后蓦地掠起一阵风,姚蓁颈肩处忽的一痛,旋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倒在那探兵怀中。
第36章 常棣(二更) 晨风猎猎。 东方一线金光乍现, 金光如波涛,漫过层叠山脉,淹没块状农田, 阴翳潮水般退去。 一道人影赶着日光,悄无声息地接近城楼。 城楼上, 苍青衣袍垂地,衣袖上的银线勾勒出的祥云纹路,在晨风吹拂下, 折射出浅淡的光晕。 泛着金光的浓长睫羽垂落,他冷黑的眼眸微动,睨向人影的方向。 来人几步跃至城墙上,抱拳跪地, 沉声道:“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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