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感觉到,他们似乎正在渐渐上行。 走了一个时辰,三人小憩一阵,继续往前走。 又前行了几个时辰,密道渐渐趋于平稳。 姚蓁足底发酸发麻,渐渐有些失去知觉,每一步都有些虚浮。 然而这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逃生通道,她不敢停下。 三人绕过一个转角,姚蓁抬眼看去,只觉得四周豁然开朗,前方仿佛若有光。 又走了几步,眼前蓦地现出一方蟹青色的天空,移步换景,他们已从浓黑一片的密道中走出。 目光所及,山间云雾缭绕,东方一线既白。 站在天幕下,足底踩上才能没鞋底的茵茵绿草地时,姚蓁仍有些恍惚,胸口狂跳不已。 她们如今所在位置,似乎在一座山谷之间。 姚蔑前行几步,眺望一阵,道:“再往前行一阵,前面的村庄里,有前来接应的人。” 姚蓁回神,轻声询问:“现今要去往何处?” “往南走,”姚蔑道,“去蜀地,那里自有天堑,相对安稳,未有战火蔓延,母后母族又在那边,我们前去求助。” 姚蓁抿紧双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如若朔方当真沦陷,那她临行前派人送给宋濯的求救信件,现今看来,倒像是有意利用他,拖延时间,好护送他们顺利逃脱。 秦颂的话,真实性有待商榷。她感激他护送他们出城,但并不会因此就会全然听信他的话。 于是她道:“先向东行,同宋濯汇合。” 姚蔑猛然抬头看她:“往东?” “嗯。”姚蓁道,“城中情势有变,我军恐应接不暇。” 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稚嫩的脸庞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之色。 他沉声道:“皇姐,我们已在朔方城南几百里,现在赶回去,需翻越整座山,已然来不及了。” 姚蓁心中一紧,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心中方才那股若隐若现的怪异感来源于何处。 这四处的植被,与朔方城中相差甚远! 她一时心神大乱,心中那阵隐约的不安越发强烈。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姚蔑与浣竹对视一眼,一人搀扶着她一边胳膊,引着她前去,坐上了前往蜀地的马车。 一夜奔波,背后才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前又被秦颂重击后颈,痛感尚未完全消除。 姚蓁浑浑噩噩坐上马车,靠在车壁上,半晌,猛然惊醒一般挑起车帘,往身后看了一眼。 高耸的青山间,云雾缭绕,那座巍峨雄壮的朔方城,被山脉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见。 * 朔方城外,天际泛白。 为医治伤兵而临时驻扎的营帐中,宋濯外裳半解,随意披在身上,精瘦腰腹处的雪白绷带若隐若现。 他目若寒霜,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纸上寥寥数字,笔画有些潦草,可见写信人之匆忙。 垂眸看了一阵,宋濯的面色越发沉冷,待医师给他换好药后,便立即站起身来,将信纸收入胸口衣襟处,旋即伸手拿起盔甲。 一旁随侍的苑清,面露忧虑,疾步上前来,拦在他身前,阻拦道:“主公,您整夜未曾合眼,又受了伤,万不可再去往应战!” 他们行路未过半,便被敌军察觉,两军在半路交战。 敌方有备而来,他们有些应接不暇,好在宋濯率厉文武,身先士卒,所向摧破。 但敌军手段阴险,他亦受了些轻伤。 正在穿戴轻铠的宋濯,闻言睨他一眼,眼中冷光乍现。 苑清被那眼神看得脊背生寒,立即噤声,退至一旁。 利刃泛着冷冷的寒光,旋即剑柄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握住。 宋濯撩开帐帘,疾步走出去,轻铠后的披风翻卷,很快便融入蓝黑色的夜色里。 浓沉黑夜中,刀剑碰撞的嗡鸣厮杀声四起,随风隐约吹入营帐中。 苑清焦急不已,亦连忙提起剑,阔步追随在他身后。 - 朔方城内,陈府中。 整整一夜,府中皆灯火通明,来往仆役,皆面色凝重。 书房里,秦颂与陈知州对面而坐,商讨作战应对计划。 他不经意抬眼,见陈知州满头大汗,一怔,旋即轻笑道:“大人莫要慌乱。” 陈知州抬袖拂拭额间汗珠,低声道:“战事迫在眉睫,臣实在焦灼不已。” 秦颂双手交叠,抬眼看向窗外蟹青色的天幕,须臾,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缓声道:“敌军攻城未半,急急退去,应是我此前放出的消息起到了作用,他们来分走了敌军兵力,我军才得以喘息。待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便乘胜追击。” 陈知州目露惶惶:“可宋相公……” 不待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秦颂便冷声打断他:“陈知州,你应当清楚,你所效忠的乃是姚氏皇族,万般应皆已皇族为先、以城中百姓为先。” 陈知州面上冷汗更多。 “——如若敌军最终取胜。”秦颂垂眸,看向眼前的地形图,“即使他们胜了,宋濯麾下军队实力不容小觑,敌军必然会元气大伤,修整一阵,无暇顾及眼前唾手可得的朔方。届时,京中援军亦已到达,敌军犹如瓮中之鳖,你我将是护国有功的大功臣。至于旁人……” “那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掷地有声,屋中沉默一阵,陈知州垂下眼眸,低声应:“秦公子所言极是。” 秦颂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轻轻拍了拍陈知州的手背:“大人,你我皆出身寒门,没有什么晋升的机遇,成败……在此一举了。” 陈茹才华横溢,可惜太过妇人之心,优柔寡断。好在他拿捏住了此人心理,逼迫他逼迫的紧了,倒也算是个有力的帮手。 - 天色大亮,云翳翻涌,却迟迟不见日光,阴郁的天幕,沉重的压在人心上。 战马嘶鸣,将士低吼,刀木仓碰撞。 宋濯坐于马上,一剑斩开一名纠缠不已的敌军,旋即抬起鹰隼一般的眼眸,眺望前方。 马蹄搅起滚滚尘土,隐约可见,几里地外的朔方城前,空无一人,巍峨古朴的城门,仍旧紧紧阖着,应当尚未失守。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继续同敌军将领缠斗。 敌军有备而来,数量远比他麾下军队数量多得多。好在敌方军队犹如一盘散沙,而他手下精兵精锐,实力持平。 围在宋濯身旁的敌军,接二连三地倒地。 他脊背挺直如松,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眺望四周,未见对方骑兵的身影,亦未见对方将领的身影,缓缓皱起眉。 沉吟一阵,他唤来副将:“吩咐下去,莫要恋战,即刻前往朔方。” 副将领命,吩咐下去。 苑清驱马行至他身侧,宋濯与他对视一眼,将身旁缠连的敌军逼退,策马奔向朔方。 马儿的卢飞奔,扬起浓重的尘土,迷乱人眼。 苑清飞快朝朔方城靠近,高举着手中令牌,高声道:“宋都御有令,开城门,迎我军入内——” 他身后,几名副将随着扬声道:“开城门——” 众人接连朝城门靠拢,仰首注视着面前的城门,城门处却毫无动静。 滚滚尘土,渐渐落定。 半晌,城墙上,缓缓浮现一个身影。 宋濯掀起眼帘,略略眯起眼眸,沉声道:“咏山。” 秦颂双手撑在粗粝的城墙上,俯视着他,温声道:“是我。”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俯视着宋濯。看着宋濯在自己面前,渺小的如一只蝼蚁,他脊背发麻,热血沸腾。 宋濯调转马头,回眸看一眼,敌军渐渐围拢上来,方才消失不见的骑兵,此时蓦然出现。 他微蹙眉头:“开城门。” 秦颂笑而不应。 宋濯清凌凌的目光,扫向一旁的陈知州,嗓音低醇,不威自怒:“陈茹,开城门。” 陈茹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当即便要命人去开城门,却被秦颂狠狠摁住。 他低声在陈茹耳畔道:“你想死吗,若是城门大开,届时敌军铁骑入内,这满城百姓,你一个也保不了!” 陈茹浑身发颤,双手渐渐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宋濯再次沉声命令之时,他别开了眼。 苑清已意识到什么,双眸睁大,策马后退几步,扬声道:“陈知州,你莫不是疯了?!眼前至少半数人,是你朔方城中出来的,你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 陈茹抖若筛糠,秦颂使了个眼神,一旁立即有人上前,将他带下城楼。 秦颂垂眸与宋濯对视,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他盯着宋濯的眼眸,温声道:“公主离开前有口谕,无论何种情况,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抱歉了……” 他唇边笑容放大:“——我的弟弟。” 苑清当即欲反唇相讥,旋即意识到他话中内容,面色一僵,难以置信道:“公主……离开了?” 他蓦地看向宋濯,后者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是的。”秦颂道,“毫发无损,安然离开。” 城门前倏地卷过一阵风,将地上的一层薄尘扬起,迷乱人眼。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眼眸微微动了动,旋即看向城门上的秦颂,缓声道:“她离开前,可曾说过什么。” 秦颂怔了怔,看向逐渐靠近的、张弓拉箭的敌军,又看向他:“殿下说,要守护好城中百姓。” 这话,分别时姚蓁的确说过,他不曾作假。 宋濯薄唇紧抿,面沉如水,浓长睫羽飞速的颤动两下。 敌军已渐渐逼近成一个包围圈,张弓如满月。 秦颂在城楼上,微眯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尘土,看着宋濯的反应。 他已将局设到这里,未曾将话说满,但想必以宋濯的智谋,足以想清楚他有心设置的其中关节。 一想到这儿,他便头皮战栗着发麻,胸腔中的一颗心脏,亦是跳动的十分快。 苑清扯着缰绳,眼底惶惶,看向面沉如水的宋濯。 宋濯眼眸缓缓眨动一阵,蓦地调转马头,单手执着染血的剑,双腿夹紧马腹,如同一道箭矢一般冲向敌军。 于是城门前的士兵,在漫天箭雨落下来之前,听见他一声短促有力的低斥:“杀。” 他们怔忪一瞬,旋即异口同声道:“杀——杀——!!!” 声浪霎时冲出极远,响彻天地间,将敌军震慑住。 箭雨还是落下来了,如同京城中,惊雷过后的急雨。 箭矢与兵器相继,刀光剑影,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苑清疾驰着朝宋濯靠近,瞧见他挽了一个剑花,将身周的箭矢逼退。 流矢划过宋濯的鬓边,一缕散发落在他颊侧,旋即被他抬剑削去,飘飘然落在地上。 苑清击落朝自已飞来的一缕箭矢,再看向宋濯时,却见他面色沉郁,眼底隐约闪着阴森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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