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明灭的烛光倾在姚蓁明净的脸庞上, 她眉眼清湛,沉静道:“你虽言之凿凿, 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信你?” 秦颂低笑起来,看着她, 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身在迷途而不知返的人,有些轻蔑地嘲讽着她的天真。 “殿下,证据确凿如此,你还要为他开脱吗?这皇城中, 现今除了宋濯,还有谁能一手遮天?” 姚蓁神情淡然。但只有她自己知晓, 袖摆下,她的指尖有些紧张地微蜷。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姚蓁, 道:“皇姐……” 姚蓁朝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望向秦颂,道:“倘若他只手遮天, 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 似是未曾想到她问这个,停顿一瞬, 缓声道:“宋濯所举,现今已触及世族利益。这些,是世族查出的。” 姚蓁没有再说话。 烛光透过灯盏, 泛着暖黄色的光晕, 温柔地映在她脸上, 遮掩住她过于苍白的脸色。 殿中的气氛,在这种冷静的沉默中,变得极有压迫感,沉沉的压在人心头。 姚蔑听了方才一席话,有些慌神,看看她,又看看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只让秦颂起来说话。 秦颂仰头看着姚蓁,面有戚戚之色,片刻后才缓缓起身,站到姚蓁面前,而后动手解自己的外袍。 姚蓁立即偏过脸,眉眼微冷,低斥道:“你做什么!” 秦颂一言不发地解衣带,褪下外袍,用力甩到地上,而后指着身上的破烂的血迹纵横的衬袍,诘问道:“事已至此,你为何不肯信我?我拼命从他的严防死守中入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只想告诉你们真相!公主,你以为你能够出入宫中便是自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他宋濯的计谋,他看似给了你自由,实则是令你放松警惕!” 姚蓁浑身发冷,被他连声逼问,竟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秦颂语速太急,说到最后,急急地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撕裂,像是嗓子被人劈开:“我险些丧命,公主,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余光扫到他血肉淋漓的胸口,姚蓁的眼睫剧烈扑簌起来,有些伶仃的立在灯下,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烛芯“哔剥”一声爆裂,姚蓁像恍然惊醒一般,有些哀伤地看着秦颂,缓声道:“……如你所说,他这般做,有什么理由呢?” 秦颂无力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道:“他如何想,我不得而知。至于理由,权势利益熏天,谁知道人心会不会变?公主若仍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他,拿着这些铁证同他对峙便是了。” 同他对峙。 这几个字,重重敲在姚蓁心头,令她的心绪混乱如麻。指尖深陷在掌心皮肤里,细微的痛觉漫上心头,她才理出一丝清明的思绪。 秦颂的话,未必尽然可信。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她的确得问一问宋濯。 就算不为了试探他是否拦截了信,如今骊将军身死,亦得同他理一理岭南的战事。 她眼睫轻眨一下,看向秦颂。 方才他话中的欲言又止,她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她曾迫于形势,委身宋濯,以命相挟才得以脱身。如若宋濯控制整座皇城,想必其中有一部分理由是为了她。 所以她不能亲自去问。 ——宋濯的目的,如若当真是为了蒙骗她、继而掌控她,一旦冲突爆发,恐她会落到往先被囚困在清濂居的下场。 她想到宋濯曾提及过的密室,脊背一冷。 思忖良久,姚蓁清湛的目光,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姚蔑。 殿中,烛火幽冥。 窗外,天幕晦暗,墨云翻涌,阴暗的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 次日,朝会后。 宋濯一身渥丹色官服,缓步迈下玉阶。 几名科考后入仕的年轻新贵跟在他身后,遥遥望着他鹤立如松的身姿,你推我搡一阵,在宋濯行到宫门时,终于有一人被推搡出头,自身侧拦住宋濯,怯懦地同他请教一些疑问。 宋濯顿足,望向他,缓声作答。 他的态度既不轻慢,也不热切,挺直如松,虽清冷矜贵,但并非倚权弄势的傲慢,只有经验者对初学者授学时的严谨。其余学士见此,对视几眼,渐渐朝他围拢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其中有位胆大的学士,见宋濯唇色泛白,关切道:“晨间湿寒,大人可是冷着了,脸色为何这样白?” 宋濯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缓缓摇头:“无事。” 被人众星捧月般围拢着,身旁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宋濯被那些目光望着,眉宇间亦未见骄傲自满,神情依旧淡然,缓声一一解答。 晨曦喷薄,金光倾覆,洒落宋濯漆黑的眉眼间,宛若覆雪明烛,被派遣来的小黄门远远瞧见这一幕,竟瞧得呆了呆。 须臾,他回过神来,上前请宋濯:“大人,陛下请您前往议政殿一趟。” 围拢在宋濯身旁的学士们一听,便不再打扰,躬身行礼后道别。 宋濯回之以礼,随后由黄门在前引路,前往议政殿。 殿中,宫人屏退,姚蓁已等待他多时。 她站在窗子旁,遥遥望见宋濯披光自甬路尽头而来,心脏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姚蔑见状,有些不安地望向她,姐弟二人深深对视一眼,姚蓁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向偏殿走去,隐退身形。 她走到偏殿时,姚蔑忽然唤了一声:“皇姐。” 姚蓁回头,粲然而温暖的晨光落在她脸上。 姚蔑的神情有些纠结,顿了顿,轻声道:“偏殿有暗门,侍从已被我事先屏退,皇姐如若发现事情走向不对,便从暗门悄然离去吧。” 姚蓁温和的望着他,没说好与不好,折身入偏殿。 她阖上门,留了一道窄窄的细缝,方便交谈声传入。 偏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有浅薄的一道光线通过那道门缝透进来,搭在裙角上。 姚蓁立在门后,侧耳听着正殿的动静。 不多时,轻缓的脚步声隐约传过来,姚蓁听着那熟悉的韵律,心中一紧,知晓是宋濯来了。 分明应是紧迫的情形,在这一瞬间,姚蓁的心境却忽而平静下来。 她的额头抵着门板,手指搭在门扉上,眼睫扑簌,心想,但愿这一切,皆是秦颂用谎言堆砌出的骗局。 · 宋濯迈入殿中。 迎面便同小皇帝的视线对上,对方好似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一般,在他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便投过来视线。 宋濯眼眸轻眨一下,躬身行礼:“陛下寻臣前来,所谓何事?” “没什么大事。”姚蔑抬手令他平身,温声道,“并不是多要紧。——宋卿的唇色为何这样白,可是冻着了?” 宋濯在靠窗处落座,垂眸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轻轻摇头:“并无大碍。” 姚蔑没有再出声。 宋濯抬眸睨向姚蔑:“陛下若有事,但说无妨。” 姚蔑面色犹豫。 宋濯面容沉静地等待他出声,鼻头微动,忽地问:“容华殿下才来过?” “啊?” “没什么。” 二人颇为尴尬地搭了几句话,姚蔑面色几变,终于开门见山道:“首辅,朕想要国玺。” 闻言,宋濯眼尾扫向他,漆黑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哦?陛下为何提及国玺?” 他语气淡淡,但这般看人时,压迫感极强,姚蔑顶着来自他周身气势的压力,咬了咬牙,依照他同姚蓁昨夜商议的那般,一字一句道:“朕要国玺,乃是为了下一道圣旨。昨日临安传来急报,岭南蛮夷犯我朝边境,骊将军同他们鏖战,战死沙场,现今兵力有所不足,骊通判书信受阻,近日才纷沓而来,朕须得下旨令指派将领前往,铸我朝边境。” 说完这段话后,姚蔑忽地觉得,殿中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宋濯神色淡然地看他片刻:“臣未曾收到军情。” 姚蔑喉间耸动,站起身来,沉声道:“请首辅归还国玺。” 宋濯一言不发,沉沉盯着他。 姚蔑平静地回望他。 他的神情还算淡定,实则书册遮挡处,他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桌沿,用力到筋脉紧绷。 须臾,宋濯缓缓开口:“公主知晓此事吗?” 姚蔑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的问句是什么意思:“皇姐暂且不知。” 宋濯又陷入沉默。 有黄门端着茶水,依次放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而后退至一旁。宋濯望向那热气袅袅的茶盏,端起来啜饮一口,淡声道:“陛下,臣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姚蔑警惕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迟疑着道:“什么?” “臣将国玺交与你,作为交换,陛下将岭南战事同骊将军身死一事瞒下,如何?” 姚蔑头脑发蒙,倏地睁大双眼,浑身发抖,一时忘却昨日同姚蓁商议好的说辞,瞠目结舌一阵,下意识地大声指控道:“那些被拦截的书信,是不是你做的? “你、你为何要隐瞒皇姐?那是她的亲舅父!” 宋濯眉心微蹙,沉声道:“什么书信?” 他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姚蔑有些无法判别,下意识地望向书册下压着的骊兰玦的书信。宋濯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起身走过来,在姚蔑惶然的目光中,长指抽出一封信。 一封信看罢,宋濯神色微凝,薄唇紧抿,须臾才道:“不可令公主知晓。” 姚蔑仰视着他,“为何不可,为何?” 宋濯神色微冷,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问道: “此信,是谁交予陛下的?” ——他没有否认拦截书信之事。 姚蔑心中一凛,只道:“不知。” 宋濯垂眸睨他。他身量极高,这般睨着人时,冷冽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姚蔑同姚蓁商议的计谋是,谆谆善诱地试探宋濯,从他口中一点一点套出话来。可如今自姚蔑惊惧地吼出那句话后,主动权便转入宋濯手中。他六神无主,眼神慌乱地瞟着,下意识地望向宋濯身后——那是姚蓁藏身的方向。 宋濯是何等缜密敏锐之人,虽然姚蔑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但已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浓密地长睫轻眨一下,转头看向偏殿门,昳丽的长眸微眯。 他低声道:“偏殿有人,是不是。” 姚蔑浑身霎时绷紧,大气也不敢出,惊恐地盯着宋濯的脊背。 他不回应,宋濯也不再追问他,眸光清沉地望着偏殿的那道小缝,顿了顿,脚步倾轧过去,一声一声,像是重重踩在人的心头,牵扯着在场每一人的心弦。 眼瞧着他还差十几步便要走到偏殿殿门,危急关头,方才送完茶水便一直沉默地立在屏风旁的黄门忽地出声,嗓音低沉:“信是我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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