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雾气渐渐散去,岑晏看清了那抹瘦弱的身影。 “娘娘,这是紫草膏,能驱虫蛇,娘娘可以带在身上。”岑晏不敢去看她脖颈,生怕再被她不小心露出的红痕蛰疼眼睛。 她怎会没有难处?委身于裴涉那种十恶不赦、欺君犯上的恶人,这还不是天大的难处? 他苦读多年,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功名利禄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一再错失与她的缘分,只求时常与她相见。 岑晏将那盒本来留着给自己用的紫草膏搁在地上。 他言辞恳切,姜窈嘴上冷淡,年少时兄妹一般的情分,也不可能一点不记得,淡淡道:“多谢。” “娘娘善自珍重,”岑晏微微哽咽,“若是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要告诉臣,臣甘愿赴汤蹈火。” “咱们不是当年五六岁的孩童了,岑舍人无需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我以太后之位享天下之尊,有何人能为难我,我能遇到什么难处呢?岑舍人慎言。” “弥弥,我心匪石,总角相交,岂能相忘?” 姜窈幼时,她大哥一门心思练武艺,她那时尚且没有姊妹,与大哥总说不到一块去,他次次去姜家,姜窈都很欢喜。 他年少时还常常同母亲说,长大了要娶姜家二娘,除了她,谁都不要。 姜窈默然,捡起那盒紫草膏,拾级而下,留岑晏一个人在原地。 若是为着自己的事,她宁肯自己隐忍也愿意求人。 姜誉这事,她若不办妥,如何对得起大哥? 山路湿滑,她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第24章 真心 天光晴好, 林间光影斑驳。 裴涉拉弓射向草丛深处一只野狼,“可查到昨日青泥去做什么了?” 贺阑捡回了断气的灰狼,道:“回禀殿下, 已经查到了。” “青泥姑娘,昨日是去给陈舍人送信儿的,太后娘娘约岑舍人于今日午时半山处抚云亭相见。” 裴涉眸中泛起一丝波澜,“所为何事?” 贺阑道:“是为着太后娘娘母家侄儿疆域读书的事。” 裴涉讥笑一声,猛地拔出野狼脖颈上插着的羽箭, 顷刻间鲜血喷涌,几滴温热狼血溅到他脸上。 这种小事, 嫂嫂不来找他, 偏偏去找那个没用的书生,就这么信不过他? 他这个嫂嫂,到底是尝了多少苦头,才这般小心翼翼, 夜夜与他同榻翻云覆雨, 竟还是不敢全然信他。 “殿下, 此事好办。可需要属下去国子监知会一声, 替太后娘娘办妥 ?” “不必了,先等着。” 等嫂嫂终有一日遇着了难处, 总会来求他的。 那时开口, 才能索要更多。 “在她熏炉里加引蛇草的人, 可查出来了?是虞妃的人?” “正是。” 裴涉觉得可笑, 嫂嫂实在心善得过头, 兔子似的, 疼了也不会喊叫,只会咬牙忍着。 她人前人后还真是一个样。 昨夜一点点解开她腰后红绳, 将那朱红色肚兜从她身上扯下,她也只是呜呜咽咽哭几声。 能如此任人欺负,难怪她后颈上绳结被解开,整个肚兜全靠腰后那根带子维系在身上时,她也不过双手扶着香案,压制着喉间喘息。 —— 青泥在山下等着姜窈,和她一起回了行宫里。 清晨姜窈放在殿内的猫儿却不见了踪影。 姜窈一一询问了宫人,都说没有看见。 青泥在行宫后上山的小径上找到了猫儿的爪印,安慰姜窈,“娘娘,许是猫儿贪玩,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娘娘放宽心。” 姜窈等了一个时辰,太阳快要从山头落下去,也没见猫儿回来。 之前养的那只猫被打死,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只与那只猫一模一样的猫儿。得到又失去,于她而言实在痛苦。 “娘娘,你做什么去?”青泥拦住姜窈。 “我去找它。”姜窈点上灯笼,提在手中。 “娘娘,还是让奴婢去吧。” “我一人去就好。为了一只猫儿,不值当让你们受累。” —— 姜窈从行宫后的小径上了山,循着猫儿的爪印,拨开草丛前行。本来天色晴朗,可午后还响晴的天,突然阴云密布,黑云翻涌。 她已在半山腰处,提了一盏灯笼,唤着猫儿的名字。 只是不想再失去而已。 除了这只失而复得的猫,她几乎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本来亮堂堂的林子,因为山雨欲来,忽然就暗了下去,阴森森的。 姜窈有些害怕,原地看了一圈,四下里都没什么动静,才又继续往前走。 她是怕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又不怕了。 她宽和仁慈,极少动怒,但此时无端地生出几分恨意来。 凭什么?凭什么她拥有的、珍视的都要一一被夺去? 就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还是要再次失去。 不是说善人有善报吗?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父亲死的时候,没过三日,他就被继母安氏赶出家门。 舅舅一家那时已因罪流放,姨母连门都不愿意给她开。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大晴天,忽的就起了风,下了雨。 她一个人淋了一夜的雨。整个长安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都回家了。 只她一个人没有家了。 等到天亮时,她出了城门,上了归雁山。敲响了罔极寺的寺门。 师父可怜她,她才有了一方安身之所。 那天之后,她连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靠着师父从山中采来的药草才捡回一条命。 她害怕师父赶他走,高烧刚退下,就抢着做那些脏活累活,挑水洗衣,烧火做饭,什么都做。 寺中僧尼众多,师父本不打算留她,让她养好身子之后自谋生路,可见她无家可归,实在可怜,才让她在寺中住了下来。 她是见过姜家盛衰的,王公贵胄,大厦倾覆,也不过朝夕之间。 朝为天子客,暮入怨鬼坟。 荣华富贵,从来难得长久。 那时候好歹还有个哥哥,哪怕他远在边关,至少还有个人挂念。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这只猫儿也要离她而去。 她恨,她不甘心。 黑云聚拢,雨丝飘下,姜窈有些辨不清方向,连回去的路也照不见了,只能提着灯笼在林间行走,不断呼喊着猫儿的名字。 可林间除了风吹草动,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已经下起了雨,可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这么大的雨,猫儿在山上呆一夜,肯定也活不成了。 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气倏然倾泻而出,犹如洪水决堤。 母亲在时,虽然也对她有诸多约束,但总归要自由些。母亲去后,为了在安氏手底下讨个生活,她就得处处小心,生怕惹怒了她。安氏不比她母亲心慈,对她动辄打骂。父亲又常年不在家,家中都是安氏做主,就算是告状,也没有门路。 后来在寺庙里,师父仁慈,可她不敢少干一点活,生怕师父觉得自己不中用,再把自己赶出去。 再后来进了宫,所有人都觉得她风光之极,可宫闱之中到底有多艰难,只有宫里的人才能知晓。 她在寺中待了多年,世家大族的礼仪规矩,早已淡忘,入宫后日夜学习,才扮好了一个贤德的皇后。 一辈子小心翼翼,却始终不得善果。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雨珠越来越大,被高大的树木遮挡了些,落在身上立刻打湿衣衫。 姜窈竭力护着手中的那盏灯笼,艰难地从地上分辨尚未被雨水埋没的猫爪印。 可走出几十步之后,这爪印就断了,雨水太大,地上泥泞一片,再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最后的这点希望也被这场大雨浇灭了。 将要手中灯笼昏惨惨,似是快要熄灭。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了,灯笼也越来越暗。 雨势越来越急,林中沙沙响声一片。 连鸟虫的叫声都听不到了,树木再也挡不住雨水,地上越来越湿滑,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一分,绣鞋上沾满污泥。 泥土中积了水,湿滑脏污,姜窈一脚踩到了枯树枝,滑了一跤。 手中那盏灯笼也终于被雨水浇灭,这下子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脚踝疼得厉害,无数蚂蚁撕咬一般。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反正四周也没有人,再也不用端着皇后、太后的架子,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何必再用那些礼仪规矩约束自己。 她不后悔,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阿爷阿娘哥哥夫君全都抛下他了,全都不要她了? 为何父亲哥哥一生戍守边关,忠贞为国,却都不得善终? 为何姜家满门忠烈,长嫂和侄儿却沦落至此? 黑暗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缓缓靠近。 等到姜窈听见吼叫声,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已经到了她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姜窈僵硬地转过身。 佛陀舍身饲虎,修得圆满。一定是她前世作了恶,今生才要受这诸般苦厄。 若是她引颈就戮,喂了这老虎,说不定就能偿还那没影儿的前世因果,以后家里仅剩的长嫂和侄儿也不会再受苦了。 大雨如注,她扬起头,合上眼,雨水打在她苍白脸庞上。 一支羽箭贯穿老虎脖颈,它忽然惨叫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溅起一大滩泥水。 “嫂嫂。”裴涉挽着玄铁弓,在黑暗中辨认出他嫂嫂的身影。 她跌在泥水里,瘦小身影被那只虎衬得极娇小。 漫天雨水中,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二郎!”姜窈踉跄爬起来,脚踝撕裂般地疼。 裴涉扯下外裳裹住她,“嫂嫂为何只身一人上山?” 姜窈抽噎着,淋湿的身子一颤一颤,“我的猫丢了。连它也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她年少时就端庄持重,比别的小娘子老成,今夜瓢泼大雨却像是冲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反复鞭笞那颗柔软异常的心。 太后的体面也不要了,只管放声大哭。 一声猫叫响起,姜窈这才看见他已经寻到了猫儿,手里正拎着猫儿的后颈,猫儿不舒服地叫了声。 裴涉将玄铁弓挎在背上,抱起她。 怎么能说都不要呢?他可是想要嫂嫂,想了多年,只不过要法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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