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考虑一通,沈老夫人也朝李妩点头道:“小娘子,老妇也随你回长安吧。便是你那主家将你抓回去,有我们在长安,虽说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亲人……但哪天您寻着机会出了门,起码也有个去处。” “是啊是啊,我们跟你回长安!” “我们一起来的,要走也一起走。” 暖黄烛光下,他们一张张脸都写满了真诚的追随,饶是李妩一向心硬,也不免有些触动。 “既然如此,那你们等会儿就开始收拾东西吧。” 离一个时辰还有些辰光,李妩单独与沈老夫人交代一番,主要是说明她回长安后的处境:“我那主家脾气不好,此番我被他寻到,回去后怕是有的要磨。你也不用担心……他脾气不好,出手却阔绰,只要我顺着他一些,他会替我安顿好你们。” 沈老夫人听到这,疑惑蹙眉:“小娘子,我怎么听你的话,你这郎主好似…格外爱重你。” 李妩一怔,面上表情也古怪起来:“爱重?” “是啊。”沈老夫人颔首,望着她道:“照理说,像你这般的逃妾,主家真要寻,派下人来寻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从长安跑这一遭。而且……咳,你莫怪我说话难听,但若是寻常的高门逃妾,寻回去八成也是关上门打死了。可我看你这样子,你家郎主应当不会打死你……他要带你回去,还愿意听你的,为你安顿好我们这些人……这若不是心里喜欢你,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李妩:“……” 见她沉默,沈老夫人声音也放轻:“小娘子,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他是喜欢你的吧?” 这次,李妩沉默了更久。 久到沈老夫人都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她才抬起眼,扯唇说一句:“他的喜欢,太沉重了。” 沉重得叫她喘不过气,除了让她感受到窒息、恐惧与束缚,再感受不到半分相爱该有的心动、温柔与舒适。 一个时辰后,在暗影卫的提醒下,李妩重新登上那辆马车。 她什么都没带,就如三月前,她从太傅府那场大火之中逃离时,包袱里只放着一份户籍、一份路引以及一些银钱。 马车之内燃了两盏壁灯,车厢里男人似在歇息,听到她进来的动静,支着额角的那只手,指骨微不可查摩挲两下。他缓缓掀起眼帘,辨不出情绪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交代好了?” “我要带他们回长安。” 裴青玄闻言,眼尾微挑:“可以。” 他伸出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往他身边拉了些:“那两个女婢直接带入宫里,继续伺候你。那个昆仑奴,可养在皇家御苑,他们训练大象、麒麟都有一套。至于那个老太太,在长安给她置办个院子,或是宫里挑个地方住……” “他们都住在宫外。”李妩垂下眸,瞥了眼搭在肩头的手掌,忍着想要推开的冲动,低声道:“像这一样,置办一座一进的院子,由他们自己住着便成,其余的,你不必再管。” 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裴青玄也不会与她计较,他都答应下来。 马车很快在夜色的掩映下,消失在白楼巷里。 这日夜里,裴青玄将李妩带到固安县最大的一处客栈入住。 许是白日知道折腾得狠了,他并未再弄她,便是带她沐浴,也只是拿巾帕细细替她擦洗一遍,再无其他逾矩。 李妩对此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同时也生出一丝侥幸——也许白日马车里的激狂,是因为他刚抓到她,尚在情绪上,所以才会拿镣铐锁住她。如果时间久一些,他慢慢消了气,没准回到长安之后还能想办法。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是她想得太简单。 待烛火熄灭,他回到榻上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阒静黑暗里,他沉默地以唇描摹她的轮廓,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颊边,宛若最亲密不过的爱人。 在她快要溺死在这份温存中时,微凉的耳垂忽的被咬住,湿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她听到他哑声道:“阿妩,你可知在寻到你之前,朕无数次在想,抓到你后,定要好好罚你。” “当然,朕也曾想过,不如掐死你好了。” 粗粝的长指应声叩住了她纤细而脆弱的后颈,他的手掌那样大,轻而易举就握住:“省得你活着,总是变着法子来气朕。” 男人的嗓音磁沉而低哑,说到后一句话,还透着几分无奈的喟叹。 李妩却能感受到他的掌心在一点点的收拢,她的脸渐渐因缺氧而涨红,双腕被他握着无法反抗。当然,他若真下得了狠心,她反抗也无用。 直到她的身子在求生的本能下而颤抖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她的后颈,大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背,语气也温柔至极:“别怕,别怕……朕怎么可能真杀了你。” “你可能不相信,但于朕而言,你比性命还重要。” 李妩的确不信,甚至听得想冷笑。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生怕他又要做些什么,于是低着嗓音道:“我累了,想睡觉。” “折腾了一整日,的确是该歇息了。” 李妩听他这样说,心下暗松口气,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 刚要阖上眼,衾被里男人的手掌牵住了她的手腕,她眼皮微动,只当他要牵着她睡,也没多说——左右从前与他睡在一块儿时,他也总爱拉着她的手,有时还手脚并用将她牢牢裹抱着,恨不得将她整个揉进他身体似的。 可很快,李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手腕忽的被套进某个质地冷硬的东西,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她蓦得想到什么,忙不迭抬起手。 腕间却被束缚着,同时有一阵强大的牵绊力。 “裴青玄,你疯了!” 李妩一把掀开被子,又拉开帘子,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微弱烛光,她清楚看见,她的右手与裴青玄的左手赫然以一枚镣铐紧紧相连着。 “疯子,你个疯子!”李妩只觉这一切实在太荒谬,白日里他在马车里那般对她,她还能理解为激愤所致,可现在算什么? 他真当她是囚犯不成! 一阵出离愤怒涌遍全身,她用力去扯那枚镣铐,那张清艳的脸庞也气得发白:“你给我解开!” 裴青玄缓缓坐起身,看着她这般激烈反应,无动于衷。 等到她没什么气力,像只愤怒的小母狮子睁着一双乌眸瞪着他,他才露出个不是很理解的无奈表情:“大晚上的,阿妩这样吵吵嚷嚷,也不怕将巡街的捕快招来?” 李妩本就在气头上,现下被他这副平淡的口吻更加激怒。明明他才是那个疯子,可他这般平静从容的反应,就好似是她在无理取闹。 “裴青玄,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已经答应你跟回长安,人也与你在一张床上睡着了,还有那外头……”她伸着另外那只没被锁住的手,柳眉紧蹙着:“外头都是你的暗影卫,我的户籍和路引也都被你收起来了,都这样了,你至于夜里安置也锁着我?” “朕也锁着。” 裴青玄抬了抬那只被锁住的手,另一只手安抚似的去揽李妩,被她躲开,他也不恼,只叹口气:“阿妩,这不能怪朕。自你离宫之后,朕再无一日得以安睡,便是好不容易睡过去,梦里的你,不是逃了,就是被人暗害……” 他不由分说再次揽住她,低下头,以额抵着她的额,像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兄长与他一向顽劣的小妹妹讲道理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妩听话些,就这样睡吧,不然朕夜里也睡不安稳。” 李妩冷笑:“戴着镣铐就能睡得安稳了?” “你在朕身边,朕便能睡得安稳。” 裴青玄亲了亲她的颊,嗓音沙哑道:“你若一定要朕解开,也不是不行。但解开之后,朕睡不着,或许要捉着你做些旁的事,阿妩说呢?” 李妩面色一变,愕然看他。 昏朦烛光下,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庞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狭长黑眸静静看着她,似在她的选择。 咬了咬牙,李妩尽力平息着心间翻涌的荒谬情绪,恨声道:“睡觉。” “这才乖。” 裴青玄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好,又扯过被子仔细给她盖好。 若不是衾被下那副冰凉的镣铐,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细心体贴好夫婿。 床帘重新拉上,他再次拥着她入怀:“睡罢。” 李妩平静躺着,心下五味杂陈,不断起伏汹涌着,直到疲惫的困意席卷而来,她沉沉睡去。 静谧黑暗里,听到怀中响起的轻柔呼吸,裴青玄蹭了蹭她柔软发顶,在熟悉馨香里阖上双眼。 他的确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第54章 翌日,李妩是被腕间一阵凉意冰醒的。 睁开眼,映入眼帘是半明半昧的昏朦晨光,青纱帐子挽起半片,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遮住大半透进来的光。 他一手托着她的腕,浓密的眼睫垂下,黯淡光影染着线条分明的侧颜,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你做什么?”李妩想抽回手。 “阿妩醒了。”他抬了头,淡淡看她:“别乱动,朕给你上药。” 李妩蹙眉,视线再次落在腕间,只见那勒得红肿处均匀抹着一层乳黄色药膏,细闻有淡淡青草香。 “阿妩皮娇肉嫩,不过戴一晚就磨成这样。” 裴青玄似是心疼叹了声,见她一错不错盯着他,刚醒来的眼瞳水洗葡萄般,像只懵懂小兽,他眸光微柔,将自己的手腕抬起,展示给她看:“朕倒还好。” 李妩瞥过他那只的确没什么痕迹的手,心下腹诽,她腕间那些红痕根本就是昨天马车里勒出来的,他在这跟她装什么呢。 待涂好药,李妩收回手:“现在不锁着我了?” 听出她话里的冷淡讥讽,裴青玄表情并未多少变化:“白日朕会守着你。” 言下之意,夜里睡着时,仍会锁着她。 这个认知叫李妩平静的心绪再次起伏,她试着压下火气,与他讲道理:“周围都是你的守卫,我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何况夜里戴着镣铐,睡得很难受……我知道此番逃跑,的确惹你不高兴了,你要打要骂都成,就是别这样锁着我。” 裴青玄沉眸:“阿妩是在与朕认错?” 李妩一噎,对上男人深深注视的视线,忖度两息,决定暂且忍耐一时,便顺从地点了下头:“是,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 衾被下,李妩手指抓紧,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不该跑。” 裴青玄道:“还有呢。” 李妩皱起眉,面上已有些克制不住的怒意了,这人未免得寸进尺。但想到被镣铐锁一整夜的不适,她忍耐着低语:“不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不该算计你、算计太后,更不该利用你对我的信任,欺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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