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还有什么?”李妩蹙眉,乌眸迷惘而不耐:“这些还不够?” “不够。” 既到了算账的时候,裴青玄也不客气,卷起袖子,露出粗壮有力的两只手腕,又掀开衾被,将她从温暖被窝里拉出。任她如何挣扎,最终还是被他平压着,按在腿上。 “你有三错。” 他扼住她两条手腕,另一只手不疾不徐抚过她的背,于尾骨处停下:“第一,骗朕。” 尾音刚落,一声闷响便在床帷间响起。 李妩错愕,待反应过来,如剧烈跳动的鱼儿翻腾欲起,一张脸因羞恼而绯红:“裴青玄!” 他怎能如此! “不听话,就要吃教训。” 裴青玄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妥,黑眸沉静望着她:“也许你忘了,但在你更年幼时,有一回不听话,朕也是这般罚你。” 李妩愣怔,脑袋一片空白。 在她印象中,从前的裴青玄从未对她动过手。 “看来是忘了。”见她懵懂迷茫,裴青玄语气淡淡:“无妨,毕竟那时你还小。” 才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顽劣年纪,胆子却大的很,拿着棍子去捅马蜂窝。 她被马蜂追得满院乱跑,他恰好路过,带着她避开了。但她脸上还是被蛰出好大的包,脚也崴了。 她哭着与他喊疼,他气不过,抓着她狠揍了两下屁股:“下次还敢不敢?” 她哭得眼泪鼻涕乱流,一副可怜样子说“不敢了,阿妩再也不敢了”,但没过多久,又带着李二郎去“报仇”,将那个马蜂窝给捅了。 现在想起那事,裴青玄仍为她的不长记性而牙痒。 “你第二错,错在不该诈死,而且是两次。” 一想到自己以为她死了,抱着那具焦尸肝肠寸断,后又听到她死在山匪手上,那种五内俱焚、撕心裂肺的痛意,裴青玄抬起手,“啪”“啪”又落下重重两巴掌:“朕知你桀骜顽劣,一身反骨,但此番你真的玩得太过。” 这两巴掌结结实实,李妩只觉火辣辣的疼,更为强烈的是作为一个大人,却被控制着这般惩罚的羞耻,两条纤细的腿踢动着,她眼底泛起羞愤泪意:“裴青玄,你混蛋。” “第三错,你胆大妄为,独自跑这么远,叫朕担忧,更叫老师忧愁病倒。” 最后一巴掌落下,李妩眼泪都快落下,有些痛,但更多是被气的。 只她此刻也无心计较这个,全部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吸引,她泪眼朦胧地扭过脸:“我父亲病倒了?” 裴青玄黑眸眯起:“朕与你说这么多,你就听进这一句?” 李妩心说,她压根就没错,才不听那些毫无道理的鬼话。面上却不显,挣扎着起身,又问一遍:“我父亲怎样了?” “趴好。” 大掌搭在她的腰窝,往下按去,没用多少力气,她的身子又塌回他腿上。 他神情自然地替她揉着刚打过的地方,慢声道:“老师以为你被山匪害了,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说到这,他稍停了一停,狭眸紧盯她的侧脸,捕捉她每一个神情变化:“他还吐血不止,昏迷许久。” “吐血?!”李妩脸色陡然变了,嫣色唇瓣都失了血色,抓住裴青玄的袖子:“你可找了御医给他看?御医怎么说的?” 她的紧张与担忧溢于言表。 裴青玄没立刻答,幽深视线扫过她捏紧的手指:“御医看过了,现在已无大碍。知晓你还活着,他只盼着朕将你带回去。” 李妩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 看着怀中乌云叠鬓、梨花带雨的小脸,裴青玄语气也柔和些许:“你从小在长安长大,顺风顺水,不知外头的世道险恶。但你想想,你一个弱女子,又生的这样好看。独自在外,不知惹多少豺狼虎豹垂涎?卧龙山那回,你虽幸免于难,但看到沈家人的遭遇,看到那沈氏母女的下场,难道你一点不怕?还有昨日那个姓庞的草包,不过一个地痞无赖,就能上门逼迫你嫁给他。你便是报官又如何?那个小捕快能救你?阿妩,你这样聪明,应当清楚,这世上只有朕能护着你……此番随朕回长安后,莫要再胡闹了,没得叫家里人担心。” 他不紧不慢说着,李妩一颗心越听越凝重。 不得不说,他真是好辩才,一番话直白点明了她的困境,或者说,是这世道里万千女子都可能遇到的困境。 除非她日后只躲在院里不出门,或是狠下心自毁容貌,不然她无论逃到哪,都可能遇到昨日之事。 只是,他与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李妩心下轻嘲,又有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与颓然——就好像她费尽心思跑出来,却是白费功夫、瞎折腾。 “我有些累了。”她道。 裴青玄本还想与她说,吐血不止、昏迷不醒的其实是他,并非李太傅。 但看她这副疲累恹恹的样子,也止住话头,改口道:“先起床洗漱,用些吃食。等上了马车,随便你歇。” 李妩撩起眼皮:“今日就离开?” 裴青玄嗯了声,原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可她没有,只默默从床上爬起,穿戴衣衫。 这日午后,在客栈用过午饭,李妩重新上了昨日那辆马车。 不同于昨日凌乱,车厢内各样摆设都归置齐整,地毯也换了条新的,银灰色,长绒毛,厚实而柔软。 想到昨日自己以一种扭曲姿态跪坐在地毯上受着,李妩面皮滚烫,忙挪开目光,挨着窗户坐。 裴青玄在外与暗影卫交代一番,很快也上了车。 “朕已安排人照看沈老夫人和你那几个奴仆,这两日将那院子卖掉,他们便会启程回长安。” 见李妩坐的远,他长臂一伸,将人拉到怀里坐着。 李妩不愿,蹙眉说:“热。” 裴青玄只掂了掂她的手腕,淡淡道:“今早的药不错,现下瞧着好了不少。” 李妩一愣。 裴青玄视线从她雪白腕间慢慢上移,落在她的脸上:“现在还热么?” 李妩读懂他话中威胁,心下暗恨,也不再挣扎,咬唇瓮声道:“不热了。” “这才对。”他捏捏她的手指,像是在玩什么极有趣的小玩意:“都九月的天,阿妩若是还觉得热,那真得找个大夫来看看是不是病了。” 李妩默然不语。 不多时,马车行驶起来。 正午时分,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李妩听到外头的喧闹,转脸与裴青玄道:“我想看看。” 裴青玄这才放开她,由她趴在车窗边,掀起一角往外看。 车帘缝隙漏进一丝丝明亮的光,洒在她的发间与颊边,连细小绒毛都照的清晰。 裴青玄单手支着额头,安静看了她一阵,便从马车内的匣子里挑出一本书,慢慢翻看。 固安县很小,就连最热闹的街市也比不上长安一个坊市的街道。秋日阳光充沛地笼罩着这座小县城,百姓们的脸上也都照得通红。 也是很巧,李妩在街上来往人群里瞧见张熟面孔,杜大娘。 她那两片大嘴皮子正利落地上下翻飞,唢呐般嘹亮的嗓子与旁边的人闲聊着:“哎哟,那事就发生就在我家隔壁!割舌头的时候我都瞧见了,可吓人呢,血溅了三尺远!” “也不知那人是什么来路,神的很,听说庞家昨日就上衙门讨说法了,至今也没个消息。” “隔壁家口风可紧了,咱也不敢问啊。你敢问?你敢问你去问,反正到时候被割舌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马车辚辚向前,杜大娘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李妩沉吟一阵,到底没忍住,扭过脸看向靠着软垫看书的男人:“庞家怎么没闹事?” 他今日穿着竹叶纹的青袍,系白玉带,乌发以一根翠簪束起,车厢晃动间,有薄薄阳光洒在他半边侧脸,衬得他高鼻笔挺,薄唇如朱。再加之他此刻神态澹然,手执书卷,端的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李妩有一瞬间错神。 起码从前的她不算太眼瞎,他这副皮囊从过去到现在,当真是挑不出毛病。 听到她主动搭话,他从书页里抬起眼皮,淡淡乜她:“庞家男人都死光了,如何闹事?” 李妩愣住:“死光了?” “放心,朕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暴君。”裴青玄道:“庞家与固安县县令狼狈为奸,暗中做了不少坑害百姓之事,取他们狗命,不冤。” 长指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他又道:“还有那庞三昨日所说的幽州太守,朕也派人去查了,若也是个为非作歹的蠹虫,朕一并送他去黄泉。” 李妩这才松口气:“这样说来,你此番倒替百姓做了件好事。” 裴青玄看她:“你这是在夸朕?” 李妩微愣,说不上来。 裴青玄凤眸轻弯:“阿妩或许不知,朕还将卧龙山的山匪一锅端了。那永宁县令宣秉兼,无能昏庸之辈,手下县丞与山匪沆瀣一气,他竟毫不知情。朕罢了他的官,另派了个新的县令上任,现下永宁境内一片安定。待回程路过那里,你便能见着区别。” 这邀功般的话让李妩有些不自在,他与她说这些作甚?他是皇帝,让百姓安居乐业本就是他该做的。 但男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直勾勾盯着她,叫她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挺好的。那群山匪得了报应,也能告慰那些惨死在他们手下的百姓在天之灵了。” 说罢,生怕他抓着自己,要她再夸,李妩忙转过脸,继续看着窗外风景。 车厢内又静了下来。 看着那趴在窗口面朝外面的纤细身影,裴青玄忽的忆起旧日无数个类似的场景,他看书,她趴在他的身旁。 只从前,她都是面朝着他,像只慵懒猫咪,软软与他撒着娇:“玄哥哥,你什么时候能陪我玩。” 他哄她:“快了,看完这册书。” 她叹气:“好吧。” 过一会儿她没了声,他放下书册再看,她已枕着手臂甜甜睡去,雪白颊边都被压出红霞般的浅痕。 那会儿是真正的“两小无嫌猜”,哪像现在…… 漆黑眼瞳微闪了两下,而后又变得深暗。 就算现在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也没关系。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已足够。 这日夜里,到达新的驿馆入住,裴青玄仍旧拿出那副镣铐,将他与李妩的手腕锁在了一起。 李妩歇斯底里与他闹了一场,骂也骂了,求也求了,没有用。 在这一点上,他固执的可怕。 到最后李妩精疲力尽,伏趴在被里无声落泪。 他圈着她,克制而温柔地一点点吻去她的眼泪,低沉着嗓音诱哄着:“阿妩,别怪朕……朕也不想的……” 这副镣铐,并非他对她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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