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琛心中虽然觉得沈惊鸿有功无过,但沈惊鸿既然自请责罚,而刘衍也附和,那必定是有原因。 刘琛只能无奈点头,道:“既然如此,便革去沈惊鸿吏部侍郎一职,罚俸半年。” 沈惊鸿此次一力主张废止恩荫制,几乎是得罪了朝中过半大臣,不知多少人想要寻他的错处整死他,万万没想到,沈惊鸿居然携大功而自请责罚,非但没有升官,反而被革职罚俸,让准备了一肚子弹劾之词的大臣目瞪口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再看转身离去的那个人,背影洒脱,一身轻松,哪里有半点戴罪之身的愁闷? 沈惊鸿既革去了吏部侍郎一职,地位便一落千丈了,但伺候他的人看他的眼神却不改之前的敬畏,甚至还更多了几分敬重,尤其是宫女太监们,说起沈惊鸿更是满心的钦佩。恩荫制于他们没有一丝益处,自然废止恩荫制也没有伤到他们的利益,而沈惊鸿这种不畏强权,秉公直言的壮举,无疑会得到下层人士的拥戴和敬仰。可惜好人没好报,沈惊鸿居然被革职罚俸,众人私底下悄声议论,都为他鸣不平。 朝野上下,明里暗里都在议论着沈惊鸿,而身在漩涡中心的当事人,却一副云淡风轻、怡然自得的模样。沈惊鸿被革去了吏部侍郎一职,刘琛却还是不忍心,给他保留了翰林院编纂的清闲官职,又有天子经筵的身份在,旁人还是不敢看轻了他。沈惊鸿每三日去御书房给刘琛讲学一次,其余时间便在家治学,日子反而过得比之前惬意了许多。 但在百姓看来,沈大人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明眼人都看得到他身居陋室,两袖清风,这样的清贫生活哪里配得上他的才华和功绩?入了冬后,一日冷过一日,沈惊鸿的家中却取暖的木炭也没有添置,到了夜里只有一盏油灯幽幽燃着,非但不能带来一丝暖意,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沈惊鸿看着那豆大的烛火,想着看书也是伤了眼,索性取了琴来,闭着眼睛悠然抚琴。 月华凉如水,冬雪细如盐。 十指修长置于弦上,一拨一捻,琴音如珠玉满盘,泠泠脆脆。 操琴者一袭白衣,闭目微笑,风神疏朗宛如仙人,仿佛不是置身陋室之中,而是广寒仙宫。 啪—— 弦断,知音来。 沈惊鸿睁开眼,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 “外面风大,进来吧。”他温声说道。 门口站在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身影纤瘦,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听了沈惊鸿的话,那身影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般,抬脚跨过门槛,反手将门关上。 没有了月光照耀,屋里陡然暗了许多。 一双纤纤素手自斗篷中探出,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娴静柔美的脸庞。柔嘉公主幽深的目光落在沈惊鸿面上,不见平日里的温和笑意。 “你为何辞官?”柔嘉公主声音里透着些许风雪般的冷意。 “是定王安排,也是我所求。”沈惊鸿自琴后起身,徐徐走到桌边,剪了下灯花,火光亮了许多,他缓缓说着,“我这次动作太大,锋芒尽露,满朝皆敌,唯有先退,才能谋进。” 沈惊鸿从未想过能够成功废止恩荫制,他先进两步,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看似双方互相妥协,但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他原本的意图。借此举培植势力,招揽人心,对付世家的手段,在后面。 “你离开了吏部,便再难进去了,明年年初的京察之事,也难以插手。”柔嘉公主秀眉微敛,似乎并不认同他的做法。 沈惊鸿轻轻摇头:“我纵使留在吏部,明年京察之事他们也断不可能再交给我。吏部尚书恨我入骨,我在吏部寸步难行,他们一心要挑我的错处,置我于死地,我如今多做多错,唯有什么都不做,才能让他们挑不出错。” 柔嘉公主皱眉不语,沈惊鸿说的这番话,她心中不是未曾想过。“如今局面正好,你却不在朝中,未免可惜了。” 沈惊鸿笑道:“公主莫不是忘了,我还身兼天子筵席,三日可有一次面圣的机会。在不在朝堂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不在陛下心里。如今我立了大功,陛下为了平息众怒,却不得不罚我,他心中对我既是感激又是愧疚,我若有所求,他必无不允。” 柔嘉公主面上露出了悟之色,唇角微微翘起:“原来你图谋在此……这样一来,倒是对我们更有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到了桌上,“这里面有份名单,是我们的人,你想办法劝说刘琛,把这些人安插到合适的位子上。” 沈惊鸿打开信封一览,听着柔嘉公主说:“朝堂之上,世家掌控了半壁江山,唯有废止恩荫制,才能将我们的势力逐步安插进去。但如今你树敌太多,这些事你不方便再出面谏议,背后向刘琛举荐,一样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沈惊鸿一眼看完,便已将人名都记在了心里,随手便将名单点燃烧毁。幽幽火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庞,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柔嘉公主看着沈惊鸿的面容,不禁微微失神,阴影中的他与方才月色中抚琴的他合二为一,他本可以是世上谪仙人,但是她逼着他,入了魔。 “公主为何这般看着我?”沈惊鸿凤眼含笑,看着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移开了眼,淡漠道:“我……担心你忘了那些名字。” 她知道他不会忘,他也知道她知道,所以这句话,就是欲盖弥彰的假话。 她对他撒了谎,但他却笑了。 沈惊鸿的笑发自内心,他徐徐走到柔嘉公主身前:“公主眼中有忧色,是在担心我?” 柔嘉公主抬起头回视沈惊鸿,口是心非道:“不错,我是担心。沈惊鸿,刘琛对你如此看重,你若是尽心辅佐他,必能成就一段明君良臣的佳话……” “那公主呢?”沈惊鸿轻声打断了她,“公主的一生所求呢?难道公主放弃至尊之位了?” “不,我不会放弃……”柔嘉公主摇头道。 “公主……”沈惊鸿轻轻叹息,“我只会是您的臣。” “刘琛亦待你不薄……”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眉心的细纹,她身子一僵,却忘了喝止他的放肆。沈惊鸿的指尖描绘过她浅色的黛眉,掠过她泛着忧色和紧张的眼角,最后落在她单薄的肩上。 “世人不过爱我惊才绝艳、光芒四射的模样,可只有一人,曾在我深陷泥中之时向我伸出了手。”沈惊鸿弯下颈,抵着她微凉的额头说,声音很轻,情意却很重,压得柔嘉公主动弹不得,任由他轻轻揽入怀中。 “公主别怕,我总在你身后。”
第五十九章 庄文峰的死就像入冬的第一场雪,真正的严寒还在其后。整个陈国官场为之震动,整整一个冬天,官员们先是为恩荫制的改革争论不休,待改革定下了下来,又要为补缺官的人选每日争吵。每天早朝比东西二市还要热闹,饱读诗书的鸿儒博士讨价还价也和市井妇人相差无几。 慕灼华每日耷拉着眼皮听大人们争吵,掐得手背发红才能忍住自己的睡意,再抬眼看到刘衍始终挺直的背脊,不禁心生一丝钦佩。 当然最羡慕的还是沈惊鸿,说走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让别人给他收拾。 慕灼华心里清楚得很,是谁在背后给了刘琛一份名单,让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他倒好,躲在刘琛背后坐享其成。 这样的争吵一直持续到了除夕之日,不过贵人们有贵人的胸襟,骂完娘之后还是要给对方拜个早年的。 官员们过年有七日的长假,这点时间想要回家祭祖显然是不够的,除非为官满三年,才能有个三十日的假期回去,像慕灼华这种外地来的官员,大多是孤孤单单地独自留在京中过节,若愿意花点银子,小秦宫的姑娘们便能给你带来家人般的温暖。 宋濂锡与慕灼华走得近,两人关系想来不错,他成婚数年,家中有娇妻爱子,十分幸福美满,见慕灼华形单影只,便善意地邀请她来家中|共度佳节。慕灼华含着笑谢过了,却还是婉拒了。 “多谢濂锡兄美意,不过我也并非是孤单一人,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在等我呢。”慕灼华眉眼弯弯说道,“我答应了她,今年除夕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好吃的。” 宋濂锡听慕灼华说起过家里有个小婢女情同姐妹,见她却无孤单寥落之色,他便也不再盛情邀请了,只是说着春节若有闲暇可以互相走动。 这日官员们也都比较早便回了家,慕灼华将户部的卷宗整理完了,最后一个落钥离开。 到处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了福字,春节的气息十分浓郁了,慕灼华仰头看着灿烂的颜色,脚下也轻快了不少。 这是第二个在外过的年,去年此时,她和郭巨力还在逃婚北上的路途中,挥着鞭子赶着小驴车,在一处简陋的小客栈下榻,为了省钱两人住的是一间漏风的下房,客栈的厨艺实在敷衍,她便借了厨房,用简单的食材做出极致的美味,过了一个看似凄凉却十分自在安心的除夕。 今年此时,已经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了。她和郭巨力终于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了,虽然不大,却让人十分安心,不用与别人争抢,也不用做戏装傻。今早出门的时候,她还让郭巨力去东市买了最好的食材,答应她晚上给她做一顿最丰盛的大餐。 慕灼华想着便忍不住唇角微翘,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宫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拉住。 “七丫头,真的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慕灼华愕然转头看,看着站在面前的众人,惊讶地开口喊道:“父亲……母亲……” 慕荣和岑氏锦衣华服,一如既往地盛装打扮,但即便如此,也难掩饰两人面上的疲倦和憔悴。但此时见到身穿官袍的慕灼华,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上下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早在春闱放榜后不久,进士名单便传到了淮州,只是 慕荣对这个女儿的印象极其模糊,隐约记得是话不多,不争不抢的孩子,万万没想到,她竟有一天能金榜题名,官至五品。春闱放榜之时,他也听说过今科探花的姓名,但他膝下子女众多,哪里还记得那个失踪许久的小七叫什么名字,更何况又没有州牧上门道喜,他便丝毫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竟会是当今探花郎。而岑氏纵然知道小七的名字,却深在内宅,对会试的结果漠不关心。因此半年多来,慕家竟是无一人知道慕七小姐中了探花。 昨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仍不敢相信,直到此刻见了本人,看她穿着官袍,举止优雅,面容俊秀的模样,这才缓缓接受了这个惊喜。 岑氏也是在慕灼华露出真容后才意识到这个庶女心机深沉,为此她担心慕灼华别有所图,会对她造成威胁,知道庄县令想要她后,她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慕灼华送走,哪里知道,慕灼华确实别有所图,只是图谋的却不是慕家的财产,而是仕途官道。这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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