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本已要离开,又回头见她睡得香,刚才两人握云携雨,共赴巫山,显然她已累及,沉沉睡去。 曹明忍不住又钻进帷幕给她盖上了寝被,又轻手轻脚的放下床头的帷幔,这才玉簪束发,迈步离去。 门外已有人久候多时,正是谢云。 “话可传给樊太傅?”曹明面色淡淡。 “话已带到,可樊太傅执意如此,他言明取录公正,问心无愧,不愿违心。”谢云声音发颤。 谢云看了看国舅,忍不住求情:“恩师——” 曹明又问道:“魏温可有上奏?” 谢云摇头:“听闻魏公也给樊太傅下了帖子,可樊太傅推拒了,魏公身子这几日不好,下不了榻了……” 魏温若是上不了朝,恐怕没人给樊公求情了。 曹明长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求情?方九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这个江山,姓李。”不姓曹。 生杀大权,凭得都是皇帝的心意。 曹明拍了拍谢云的肩膀:“为臣也好,为将也罢。所谓的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不过也只是帝王棋盘上的黑白子而已……” “此次恩科,的确是秉公录取,南方学子的确是文采取胜,樊公并没有藏私,” “可如今北方学子闹起来了,都说榜单公平,世上哪有完完全全地公平?” 南方富庶,北方萧条。樊公的确是没有科场舞弊,春闱结果就是北方举子榜上一人也无。 北方学子不依不饶,御史不断上奏,宁帝下旨重审核查。 宁帝私下里,也点拨了他们,加几个北方的举子,却被樊公以文采不够推拒…… 事已至此,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 “起风了……”国舅抬头望天,今日夜色乌云遮月,看得人心里也跟着闷闷的。 “事情闹成这样,必不能善了了。该提点都已经提点了,剩下的就随他去吧……”国舅又叹了口气。 都当宁帝李常性情宽厚,不事奢华,可他再宽厚,也是帝王! 雷霆手段他不是不会用,只是鲜少用而已。 明日的朝会,必然是要流血了。 曹明双手抱胸,再次长叹了一声。 果不其然,翌日朝会,彻查科举舞弊的赵信上奏,书曰,樊公取仕并未不公,北方举子诚不如南方举子,榜单公平,并无徇私。 宁帝勃然大怒,迎面摔了他一张奏折,上面居然写着,赵信乃宁帝胞兄隋王党羽,涉嫌谋逆。 赵信看了奏折,满是不可置信,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乃曦朝二十八年状元, 宁帝今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的胞兄隋王在宁帝登基之前,就被国舅给缢死了。 他赵信倒是想要勾结隋王,隋王活着的时候,他可能还在着开裆裤呢。 隋王党羽,这个理由是何等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想要勾结隋王,怕是得给人守墓了。他连隋王埋在哪都不知道,勾结,怎么不说他勾结阎王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这一句话就够了。 赵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言语上直接问候了宁帝八辈子的祖宗! 最后被锦衣卫拖出去杖责。 宁帝脸色深沉,下了旨意,可怜樊公年岁已高,流放岭南。 赵信朝堂忤逆,被下旨凌迟处死。 而为南方学子发声的状元陈昌隆,因狱中作文“今岁文星见闽,为什么自己却被难狱中?” 抱怨朝廷,心怀不忿,也被宁帝下旨,斩首示众。 次月,宁帝又重新举行了殿试,选拔了五十六人,这五十六人皆为北方学子。 又下令,从今往后,每年科举分南北两地,按地域报名,两次科考录取贡生之后,再统一殿试。 著名的“南北榜案”,以两任状元的头颅和鲜血为祭,终于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谢云先前上书提及的商税案,因着科举案的落幕,而被提上了日程。 要不是南北贫富差异过大,也不会引发后续的科举纷争,商税提案,终于正式颁布。 闽南陈家。 “状元及第”牌匾刚刚送到本家,陈家上下都沉浸在喜悦当中,陈昌隆年三十有六,寒窗苦二十载,图的无非是一朝成名天下知。 陈家上下,满堂欢声笑语,刚在庭院大摆筵席。 偏偏天公不作美,饭菜刚上,空中忽然阴云密布,惊天闷雷数次炸开,倾盆暴雨,兜头而下。 众人躲避不及,俱被浇得透心凉。 没等众人缓过神,就收到京中消息,陈昌隆因牵扯到科举舞弊案,已被宁帝斩首示众。 陈昌隆之父陈员外,大喜大悲之下,气怒攻心喷了一口血,竟是当场身亡。 陈家上下一片慌乱,鸡飞狗跳,有的机灵的下人,趁着主家混乱,卷款潜逃。 陈家在当地是百年大族,世代耕读,谁曾想,顷刻间,大厦倾覆。 陈家后院里,陈昌隆之女陈朝桐,面如寒霜。 她胸膛因过于气愤而不断起伏着:“爹爹既没有违法乱纪,也没有作奸犯科。他文采斐然,当上状元凭得是他的才华,是他头悬梁锥刺股夜以继日的挑灯夜读,读出来的本事,他凭着真才实学坐上的那个位置,狗皇帝凭什么杀他?!我不服!死也不服!” 陈夫人脸上也是一片癫狂的神情,她把一个包袱塞到了孩子胸前:“记住,牢牢记住你的恨意,不能让你爹的血白流!” “这是给你的盘缠,从今以后,你再不是陈家的小姐,陈家的一切与你无关,你一定要记得是谁让你家破人亡的,要记得给你爹和你娘报仇!” 话音刚落,她就掏出匕首,自戕身亡! “娘——”陈朝桐目眦尽裂,泪如泉涌。 陈夫人唇间溢血,颤抖着手想最后摸摸女儿的脸颊,手终是无力垂落,砸到了地上。 陈朝桐嚎啕大哭,一日之间,爹爹斩首,祖父气绝,母亲自戕,她家破人亡啊。 “我陈朝桐在此立誓,我将穷极一生,颠覆李家江山,不死不休!” 立下誓言,她拿起包裹,随手放了一把火,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陈家。 自此以后,下落不明。 另外的庄园,京城赵家。 国舅坐镇,北镇抚司头领赵俊臣,满门屠戮赵家家眷,刀都砍卷了刃。 曹明面色不变,端坐在椅子上,手把着扶手,仔细看,能看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一名妇人昂首走来,她身着白衣,步履从容。 院内的侍卫要拦,被国舅抬手示意不用。 妇人走到了国舅面前:“敢问国舅,我夫君所犯何罪?” “勾结隋王。” 妇人冷笑,“国舅,我夫君为人正直,彻查科举舞弊案,他如实调查可是错了?” 国舅曹明摇头:“他没错。” 妇人嘲讽一笑:“既然他没错,那么是皇帝错了?” 曹明再次摇头:“他也没错。” 一个是秉持着心中正义,一个是为了稳定江山。 站在各自的立场都没错,只和江山稳定相比,赵信不得不成为弃子。 两人说话的当口,一个小童跑了过来,后面锦衣卫追着过来,一刀砍向了他…… 小童哼都没哼一句,倒下了。 曹明偏过了头,闭上了双眼。 妇人泪如雨下:“真狠。” 话音刚落,就被身后的赵俊臣砍倒在地,她死死盯着曹明,鲜血从她口中不断喷出。 曹明仰头望天,一字一顿道:“一时之狠,若能永绝后患,便是仁。” 第六十六章 感同身受 程君楼收到飞鸽传书,魏温腿疾发作,下不了床了。 他不耽误,牵了马出来,驾马出了神医谷。 偏偏焦大传信,山脚陈村陈二麻子家的小童,玩耍掉到了后村的枯井里,折了腿,沈芳便背上了药篓前往处置了。 这等跌打正骨,她还算入门,给小童处理了就打算回谷,刚出了陈村,就看到一群衙役四处搜人。 最近日子不太平,京城学子闹事,后来锦衣卫逮人,街上又有士兵抓人。 大伙显然都习以为常了,只是不自知,今日是要抓何人。 陈村的大妈们平时喜欢嚼舌根,爱凑热闹,凑上前打听:“官爷,这么大阵仗,抓什么人啊?” “去去去——没事少打听这些,回去奶你的孩子得了。”那衙役追寻了一路,正是一脸不耐烦。 陈三寡妇,把嘴里嗑的瓜子皮吐了出来,扭动着水蛇腰:“哎呀,你说你这个官爷,是吃枪药了嘛,我们大听是不是也可以帮你留意啊,怎么不耐烦呀。” 衙役刚要骂她,一看陈三家的寡妇长得一双水灵灵地桃花眼,胸口鼓鼓囊囊的,一股火也就灭了。 另外一个大妈还好心给他递了碗水:“赶路累了吧,喝口水歇息下。” 衙役小头头再不推拒,咕咚咕咚两大碗灌了进去,话匣子也打开了:“唉……能抓谁,抓一个小姑娘,太傅一家被流放,一个小小姐跑了……” 沈芳正收拾药箱准备离开,那小头头扫了沈芳一眼,村里人忙给她打证实:“这是神医谷的小神医,可不是太傅家的小姐……” 那官爷点头:“我还能随便抓人应付交差?”说着懒洋洋挥手,便放行了。 沈芳慢悠悠地往神医谷走着,身后的官兵在草丛里搜寻一番未果,又朝着陈村去了。 沈芳步伐很轻,眼看着就要走到神医谷的阵法中,她在神医谷门口站了一会,又忍不住掉头回来了。 她走到一个草丛里,说道:“出来!” 草丛窸窸窣窣,一个浑身褴褛犹如乞丐的女童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和沈芳四目相对。 待看清楚她的样子时,沈芳忍不住一怔。 她见过她,那时候就觉得她的气质很出众,一定出自于书香世家。魏婴还说自己眼光不错,后来被打断了。 原来,她是太傅家的小小姐。 女童此时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倨傲,整个人如同是惊弓之鸟,眼里满是绝望,她站起身似乎想走出来,却直接一个猛子砸倒在地。 娇生惯养的弱质女流,估计逃到这里,已是她的极限了。 沈芳叹气,听到远处似乎又有脚步声响起,当下也不犹豫,上前背起了她,进入了阵法。 她们刚入了阵,就听阵口处几个官兵,寻了过来,却没看到人影,几人摸着脑袋:“奇了怪了,人呢?” “走,去那边再搜搜——” 几个人的脚步又远去了。 这个小姐身体很轻,沈芳背她并不吃力,只是她这些日子显然过得不好,饶是在睡梦中,也是泪水不要命地流,眼泪一滴滴落在沈芳脖颈里,痒痒的。 她忍不住心中好笑,这一幕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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