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她来说,亦非难事。 思绪至此,舒泠轻盈一跃,悄无声息地落至正殿房脊上。她伏着身子,扫视四周,门外侍卫一动未动,地面烛影分明,正殿右后方的窗户敞开着,烛光从窗口流泻而出,照亮了青砖朱栏。 她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 舒泠深深吸了口气,身形一动,从房脊跃下。然而,双脚尚未落地,她的心里,便突然一凉—— 数不清的弓弦声,利箭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同时间骤然响起,炸破方才那不寻常的静谧。正殿侧殿门窗大开,露出数十架机弩,黝黑箭簇反射着萧杀寒光激射而出,射向宫院中,唯一的敌人。 毫无怜悯,毫不迟疑。 她无法躲开,她根本无处躲避,数百支利箭,如同倾盆密雨,将她四面环围。青寂刀出鞘只是她最本能的反应,这一瞬间,只有本能令她举起手中长刀,竭尽全力护住周身,将漫天飞虫般的箭雨一一挡下—— 而她脑中,一片空无。 不知死,不知生。
第47章 半盏茶的时间,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秋般漫长。 这是自十五年前,舒泠第一次握刀以来, 她出刀速度的顶峰。 没有人能数清舒泠究竟挡下了多少支箭, 亦没有人能看清青寂刀的速度, 那一团青色冷光仿佛幽冥火焰,所烧之处,众生皆惧, 木叶成枯。 当一万支利箭全部射出, 东华宫再次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 都震惊而恐惧地望向院落当中,那个仍旧挺立的黑色身影。换成任何人, 恐怕都早已死了无数回, 然而她却依旧如墨色雕塑般稳稳站立。她的面罩已经散落, 削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青寂刀横在她胸前, 逼人的锋利和清寒,似乎没有消减分毫,那丛火焰沉在她瞳底,有如冥府妖鬼, 令神佛都不敢近身。 ——几乎所有人。 就在满院皆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时,东华宫正殿深处,却响起了一个镇静而冰冷的声音。 “好, 很好。”一下一下, 不急不缓的鼓掌声, 伴随着冷定话音,突兀地回响在空阔的宫院中,“舒姑娘果真是天下最快的刀,本王从不轻敌,却依旧,是小瞧了你。” 冰凉的声音透进舒泠耳中,她这才惊醒般微微一动,抬眼向正殿望去。明灭烛光里,一个锦衣华服的身影缓缓走出,在廊下站定,毫无惧色地迎上舒泠的视线。 舒泠怔住了。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意外和惊讶,随即身子却突然一顿——那一万支利箭,终究令她受了伤。她喉间颤动,些许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滴落,染着青色刀光落在地上,仿佛地狱之花,在夜色里绽放。 “你……你是太子?”舒泠嗓音沙哑,鲜血抹上她双唇,更衬得她如同鬼魅。 “不错,我是太子。”赵修偃目光如雪,暗影在烛火里飘摇,“你终于也来杀我了。” 舒泠没有回应,却下意识垂了眼睫。 “我早该除掉你。”赵修偃语气冷然,“在你对他出刀之前,在明州,第二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该除掉你。” 舒泠微微一僵,却依旧沉默,不发一言。 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寡言,赵修偃静了一静,便继续开口,声线冷峻如一:“你以为那时,我们都察觉不到你的意图吗?你几次下毒,他都知道,却依然一再给你机会。舒姑娘,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傻?” 她知道赵修偃在说什么,手腕不由得一抖,将青寂刀抬高几寸,仿佛唯有这无坚不摧的利刃,才能够斩去她心底不知来由的慌乱。 如同那日,她看见他眼中的星影——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呵……”然而,赵修偃看见舒泠的动作,却将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舒姑娘,你们的计策非常好,就连本王,也不敢肯定你们的真正用意。然而你们的失败,是错认了本王为人。本王不会调动一个侍卫,去保护父皇,修远,任何人。这皇宫里,本王唯一要保护的,只有本王自己。”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噙着冰冷笑意,一双墨色瞳孔似乎愈加幽凉,“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本王不会像他一样天真,你以为,本王会一时心慈,放你走吗?” 他收起嘴角弧度,冷冷注视着几丈之外的舒泠,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杀。” ———— 纵然畏惧于舒泠方才展现出的惊人武功,但没有一个侍卫,敢违抗赵修偃的命令。与其受到太子惩罚,还不如死在那把快刀之下,至少,能得一个痛快。 数百名禁军从东华宫暗处涌出,手持长刀,向舒泠刺去。舒泠眸色又沉了几分,脚步却丝毫不乱,右脚向后一错,手腕猛然发力,青寂刀快如闪电,一刀划破右侧一人咽喉。她脚下不停,刀势不减,青色幽光几个起落,又有三人瞬时葬身刀下。 赵修偃远远看着舒泠和接二连三倒下的禁军,目光里暗色越来越深。他早就知道舒泠是天下最快的刀,是当今江湖,武功最高之人,可他没料到,禁军精锐在她面前仿佛一群蚂蚁,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更没料到,即使她已经受了内伤,他却依然,只能勉强分辨出那青光的踪迹。 一瞬,一刀,一命。 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白华,崇丘。”赵修偃突然开口唤道。 “殿下,我们明白。”廊角暗影里,传来白华的声音。 “好。”赵修偃不再多说,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舒泠身上。短短片刻,舒泠已杀了将近半数禁军,然而—— 他看得出,她的刀,慢了。 刀刃的力量和精准,也减弱了。 赵修偃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扬,更衬得他眼底冰寒如霜。又如何?就算她刀法如神,足够以一敌百,又如何? 他有一千人,一万人,只要他想,她就必须死! ———— 风声萧瑟,腥气弥漫,暗沉的夜空,仿佛也染透血红之色。 战斗还未结束,舒泠便知道,她又输了。 面前这些禁军不算什么,他们的动作在她眼里,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迟缓。刚才那一万支利箭也不算什么,就算她为此消耗掉大半体力,也受了内伤,她仍然有十分的把握取胜。 然而,她却无法再心无杂念,只为杀人而出刀了。 为什么那个容疏华,那个不务正业,聒噪恼人,没一点正经模样的富家公子,竟然是——太子?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日场景,云锦花船上的明灯烛火,月夜清歌;竹醉山庄里的亭台院落,修竹银花;泯江风雨中的惊涛骇浪,电闪雷鸣——如果,如果,赵修偃死在她刀下,他——他会伤心吧,他会,恨她吗? 她忽然觉得害怕。 握刀的手已不再如最初那样沉稳有力,内伤牵动着全身肌肉隐隐作痛,她的动作早已失去轻盈,只仿佛机械一般地砍杀。面前的敌人,只有十个了,不到十个了…… 数百人的鲜血,已将东华宫石砖,染成触目惊心的赤色。浓郁的血腥气逐渐飘散开来,渗入每一寸叶脉,每一方砖瓦。最后一个禁军也倒下了,舒泠将刀从那人胸前抽出,转身,移步,发力,动作一气呵成,整个人化作一道青光,向仍站在廊下光亮中的赵修偃飞刺了出去。 这已是她,最后的力气了。 她知道,她大概活不成了。唯一的生机,是用这最后一点力气,逃离皇宫——可是,义父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 可除了苍目山……她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赵修偃离她,不过转瞬距离,但此时,他却依然负手而立,目光沉寒,毫无动作。舒泠不禁心生疑惑,为何,他竟似乎丝毫不将她的刀放在眼里? 然而这疑惑,只有一瞬。 下一瞬,前方和左右两侧,同时爆发出巨大的压迫和杀意,树叶和屋瓦轻微一响,有三个人影,携三处凌厉寒芒,如猎鹰般扑向舒泠! 她居然未能察觉,如此厉害的三个人,是从何时起,就潜伏在这院子里了? 劲敌当前,舒泠不得不收回攻势,一面急退,一面举刀格挡。若在平时,即使以一敌三,也不足为惧—— 可她的力气,终究不够了。 或许她应该一鼓作气,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赵修偃斩杀。她的刀尚未僵缓,她的内息尚未枯竭,她不是毫无胜机。然而心底的动摇,却令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这一退之下,真气已不如刚才那般坚固和严密,左面一击,携着汹涌内力,如狂风巨浪拍在刀刃上,她顿时头晕目眩,灯火昏瞑,鲜血接连不断地从喉间涌出。紧接着便是右面一击,不似方才猛烈,却更加尖锐逼人,犹如利剑当胸穿过,又在其中剧烈翻搅。 疼痛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她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刀。 她早已看不见黑暗里的一切,最后落入她耳中的,是赵修偃低沉的愠吼——“你不要过去!” 再然后,是身后传来衣袂的风声,身前响起清脆的撞击声,还有肩膀上,一个温柔,而坚定的温度。
第48章 东华宫霎时安静下来。 白华和崇丘分别向左右跃开数步, 停止攻击,只仍将墨色长刀横在胸前。正殿门口,赵修偃将由仪拉到身后, 缓缓走下台阶, 沉眉如雪, 看向庭院中,那个已不省人事的杀手——和正扶着她肩膀,将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让她不至摔落的人。 “沈, 乾,夕。”赵修偃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间挤出, 念着那人的名字。 “疏华,”稳住舒泠之后, 沈乾夕抬起双眼, 望向那个玉冠锦袍的身影, “刀下留人。” “这就是你半夜闯入东华宫,要和我说的话吗?”赵修偃停住脚步, 话音仿佛结了冰,眼中却渐渐燃起怒火和狠戾,“沈乾夕,我给你宫牌, 允许你自由出入皇宫,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救一个,要杀我的人。” “是,是, 我知道。”沈乾夕目光哀伤, 低低恳求, “疏华,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有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给她一条生路。” “你真的明白,她是一个杀手吗?”赵修偃冷冷地问。 “我明白,我明白。”沈乾夕连连点头,向赵修偃保证,“我不会再让她回到赤月组织,我发誓,我一定会将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让她再回去,也绝对不会让她再对你不利了。” “你是不是天真得愚蠢了,沈乾夕?”赵修偃声线愈冷,眸色凝霜,一字一句都如坠严冬,“你居然想将她留在身边?——她要杀你,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但是……”说到这里,沈乾夕停顿了半晌,才终于叹息着开口,“我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他来面对。 “可笑。”赵修偃似乎不想再与沈乾夕争论,他冷哼一声,如墨一般的夜色,似乎一路沉进了他眼底。随即,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刺杀皇储,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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