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摩挲酒杯:“你忘了,我被公主救出了牢笼,并没有撑到最后。” 公主若没救他,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在刑房跪了三天三夜,被逼着看囚犯们被处以宫刑的惨状,被逼着听那些撕毁尊严之后发出的惨叫,他究竟能不能撑到最后。 徐宗献道:“直到我看了南疆王递上来的信,知道南疆监国的兄长翁繁曾为救你而死,临死前央你照顾他妹妹……我顺着这条线查,发现不止如此,公主从前与你并无多少往来,与翁繁反而关系密切……我猜,公主也是为了翁繁,才以‘驸马’之位,在你被处以宫刑之前,将你救出了东厂。” 如此一来徐宗献便能理解了。 恩师如父,抵死不从,守得是对恩师的孝。 逃出生天之后,过往以死,余生为报恩还债而活,守得是对至交的义。 即使埋没良心,亲手导致生灵涂炭,他也无所谓。 “我料想不到,你这般聪明绝顶,善于谋算钻营之人,骨子里竟然如此偏执。” 果然是人无完人。 傅□由着他说,不接话:“督公费力气将我找来,就只是为了教训我?” “谢千户方才不是说了么,念在你我往日的渊源,我不想你留下遗憾。”徐宗献从袖中摸出几张泛黄的纸,和一册卷轴,搁在桌面上,推过去。 傅□蹙着眉拿起来。 徐宗献道:“我一直都想知道,当年山长酒后作诗辱骂奸佞,究竟是哪个无耻小人给密报上去的。等我入了司礼监之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知,是一名女子……” 傅□看着手里徐宗献收集来的各方口供,瞳孔缩紧,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 …… 谢揽刚走出鱼跃楼,一眼瞧见了冯嘉幼和李似修。 两人面对面站在路边,李似修怀里还抱着一名男童。 在徐宗献出没的地方见到李似修,谢揽不觉得惊讶,下意识往他衣摆上看。 因为抱着孩子,他的披风几乎是敞开的,可以看清衣摆上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词太有名了,谢揽知道意思,低声问骆清流:“李夫人在?” 骆清流偷着说了声“是”,抬头朝对面的茶楼二楼张望。 谢揽明白了,扔下骆清流漫步走上去:“李大人,好巧啊。” 李似修朝他望去,礼貌的提了提唇线:“谢千户,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怀里小男孩儿眨着眼睛问:“谢千户?你就是最近许多人提及的谢揽?” 谢揽捏了下他的脸颊:“谁家的小孩儿,没大没小的。” 冯嘉幼脸上挂着笑,并不出声提醒,谢揽应该可以猜得到这是小皇帝,故意的。 小皇帝也没有生气,继续缠着李似修:“太……先生,别站着了,陪我去玩儿吧?” 李似修便与他们告别:“那谢千户,谢夫人,咱们改日再约。” 冯嘉幼忙应了声“好”。 李似修朝他们点头示意,随后抱着小皇帝转身走入人群之中。 前方空中忽地绽放出一簇烟火。 游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欣赏。 小皇帝高兴之余,瞧见李似修眉头紧皱:“先生,你不喜欢烟火?” “没有。”李似修抱着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想起来,我像您这般大的岁数时,随我外祖父南下,见识了一回战火……” “走吧。”烟火落下后,谢揽也带着冯嘉幼上马车。 骆清流未被烟火打扰,还在望着对面二楼,思绪不知跑去了哪里,发起了楞。 听到马儿嘶鸣一声,他才回过神,赶紧坐去驾驶位上。 谢揽正在马车里和冯嘉幼说起傅□,骆清流身体后仰,低声解释:“南疆监国暴露之后,我家督公根据从前调查的一些线索,确定她就是当年暗中出卖山长岳蒙的人。” 冯嘉幼不觉得出乎意料,她隐约也有这种感觉。 “傅□必定会被击垮的。”骆清流控马朝向湖边,去和隋锳、沈时行会和,“估计什么招数都不会再使了。” 冯嘉幼道:“他也没有什么招数好使了。” …… “原本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身上去。” 听到烟火的声音后,徐宗献站起身走到窗边,“因为她是山长的女儿,山长被吊死之后,她被充入了教坊司,听说没多久就死了。” 想的再远,也不会想到她原本便是南疆人,顶替了哥哥的身份,回到南疆成为了监国。 “至于动机,那几位尚在人世的岳家老仆人,隐约能够猜出来一点。” 翁若怡与翁繁之间一直都有矛盾。 翁若怡喜欢习武,时常女扮男装,假装翁繁去武道馆和男人比试,被翁繁斥责过不知道多少次。 还爱养一些奇怪的虫子,应是蛊。 翁繁不许她养,一旦发现就全部踩死。 他们的养父乃是大魏名仕,翁繁怕她会连累养父的名声。 “总之,无论她想做什么,都要碍于养父大魏名仕的身份,处处被翁繁管教指责……” 傅□惨白着脸,捏紧手里泛黄的纸:“我……” 想说自己不相信,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种种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甚至当得知翁若怡早些年便给亲生儿子下蛊后,他就已经隐隐生出这种可怕的念头。 但立刻便被他压下去了。 翁繁是经常训斥妹妹不假,但傅□知道翁繁有多疼她。 “她有可能只是一时气愤,没料到奸佞会藉机大做文章,残害文士,心狠手辣……也有可能料到了后果,想借此机会离开京城,以翁繁的身份回去南疆……” 这都不重要了,总之给了奸佞一个理由。 当然,没有这样的理由,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理由。 身处黑暗之中,原本就是朝不保夕。 徐宗献推开了窗,没去看那些火树银花,先望向对面紧闭的窗子,以及伫立在窗后的一抹影子。 随后,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了李似修的背影,“傅□,你无憾了,我也无憾了……终于知道我前半生所遭受的苦难挣扎,一个完整的始末……” …… 天气严寒时,湖面结冰,鲜少有人去湖边游玩。 但上元节佳节,此地又被人潮拥挤的密密麻麻。 因为湖边空旷,最适合放孔明灯,还有一棵枝杈众多的树,可以拿来挂许愿牌。 隋锳心中正烦闷,听到冯嘉幼的声音:“阿锳。” 隋锳回头望过去,瞧见骆清流也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逐渐亮了起来:“咦,你不是说来不了?” 骆清流指了指谢揽,算是解释了。 “他还没来?”冯嘉幼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沈时行。 “早来了。”提起来沈时行,隋锳满肚子的火气,指着一个围满人的摊位,“那混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摊位,正在摆摊呢。” 无论是孔明灯还是心愿牌,都需要写字。 许多百姓不会写字,周围自然有代写的书生,按字收费。 沈时行花高价买了个摊位,免费代写,因此摊位前大排长龙。 巧得很,正好有几人拿着心愿牌经过隋锳身边,一口一个翩翩君子,一口一个大善人。 隋锳嘴角直抽,因为知道沈时行单纯只是好奇百姓会有什么心愿。 又不好意思站在树下踮着脚看。 “我真想去揭穿他的真面目啊。”隋锳手里也提着一个已经展开的孔明灯,比较大,没人帮她扶着,不容易写字。 想请沈时行帮忙,他说没兴趣。 对她想写的心愿没兴趣,还朝她笑的贼兮兮。 隋锳越看他古怪,问他是不是有话想说。 沈时行要她先道歉才肯说,又被隋锳骂一顿。 骆清流巴不得她和沈时行少说几句话,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走上前去:“我帮你扶着就是了。” 隋锳笑着将手里的孔明灯递给他,撒娇一般:“还是你最好啦。” 骆清流险些没接稳。 …… 谢揽陪着冯嘉幼在湖边散步,抬头瞧见大树上成串的许愿牌:“幼娘,你要不要去许愿?” 冯嘉幼挽住他的手臂,长长“嗯——”了一声,说道:“人不能太贪心,我从前对着这棵树许过愿望,并且已经实现了。” 谢揽低头看她,黑亮的眼睛掩藏不住好奇。 冯嘉幼轻笑:“我的愿望,当然是嫁个称心如意的好夫郎啊。” 谢揽知道她说的是谎话,但耐不住受用。 得意的挑了下眉,尔后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面前几名女子经过,冯嘉幼忽又指向一旁卖花灯的摊位:“咱们去买盏花灯吧?” 瞧见那些活泼少女手中提着的花灯,她恍惚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在上元节出过门了。 以往越热闹,她越孤独,越想在书楼里待着,和新律相伴。 时间久了,她早就忘记自己从前活泼时的模样。 谢揽见她望着那一排形态各异的灯笼,眼神飘忽,懂得她在怅惘什么,拉着她大步朝那摊位走:“买来的花灯多没劲,看你夫君亲手给你做。” 来到摊位前,摊主见两人穿着不凡,正想慇勤的介绍。 谢揽却让冯嘉幼给他几两银子,只借用一下他背后扎灯笼的工具。 冯嘉幼诧异着站在旁边,看他一撩披风,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墩子上,卷起衣袖,开始扎灯笼。 也引来众多游人探究的目光,似乎从没见过哪家的贵公子,雍容的披风铺了一地,“蹲”在那里扎灯笼。 冯嘉幼惊喜:“你还会扎这个?” 雪下的有些密了,她撑开油纸伞,帮他也遮了遮。 “我们黑水城里多半都是中原人,上元节时若是不打仗,也会挂点儿彩灯。我从小就会,我爹教我的。”谢揽想说自己不只会扎灯笼,还会扎纸鸢。 但扎纸鸢是二叔教他的,怕惹她不悦,咽了下去。 冯嘉幼听他提起谢朝宁,想起新送来的那柄苗刀:“夫君,咱们等等闲了回一趟黑水城吧。” 谢揽手上动作一顿:“我主动回去,你当他会给我好脸色?肯定会数落我没骨气,一柄苗刀就把我给骗回来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冯嘉幼站久了有些累了,蹲下来,摸摸他手里扎了一半的小兔子灯,“我是想和你去一趟黑水河。” 谢揽不解地看向她:“去那做什么?” 冯嘉幼朝他笑:“根据你们十八寨的风俗,成婚不是要去拜母亲河么?我们之前在京城的那场婚礼太潦草了……” 虽也算盛大,但他二人都没有足够的真心。 “咱们去黑水河,按照你们的风俗再补办一次婚礼,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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