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华年府上不远,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但不巧的是,马车刚走一半就被巡防给拦下了。 “城中出了盗贼,奉上头的命令,过往马车都要搜查。” 车夫皱眉掏出了宁府的腰牌,那巡卫只看了一眼就摇头:“都得查,还请大人体谅我等的难处。” 宁朝阳看了旁边的柳岸一眼,这人刚才还满脸不服,眼下突然又害怕起来,头连连摇晃,身子也努力往软垫后头缩。 微微眯眼,她掀帘出去。 外头的巡卫一看她就拱手:“宁大人。” “哪个上头的命令,因何而下的令?”她问。 巡卫答:“旁边有官邸出了盗贼,所以……” “荒唐!”她沉了脸色,“为官邸捉贼什么时候能调动你们巡防了,上京衙门的衙役是吃干饭的不成?” 巡卫一惊,连忙半跪下去:“大人息怒,是……是兵部尚书苍大人家的事儿。” 兵部权势大,他们也没办法。 宁朝阳摆手:“撤了,苍大人若是不满,就让他来找我说。” “是。” 巡卫嘴上应着,却也只将她这一辆马车放了过去,后头再有马车,也还是一一查验。 宁朝阳掀帘往后看着,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华府,见外头没什么哭喊,她就知道事情还有转机。三步并两步进门,里头的管事径直将他们引到了主院。 华年一看见她就直想躲:“长舒……长舒已经来骂过我了。” 房门关上,宁朝阳没好气地道:“伤成这样了就闭嘴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即可。” 华年眨了眨眼。 “柳岸是不是官宦人家出身?” “……”她脸色淡下来,点了点头。 柳岸的出身很高,正二品权贵家的独子,且是六代单传,故而从小就受尽宠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华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多年前的官场盛会上。 她是最末次的小官家的女儿,难免被同席的几个出身高的孩子挤兑欺负,那些人说她裙子脏了,要她去旁边的鱼池里打水来洗一洗。 小华年自是不肯的,结果就是被众人一起推了下去。 衣裳湿透,发饰也掉进了鱼池,小华年沉默地站在水里,看着那群孩子哈哈大笑。 那些人把岸边围满了,她上不去。 她转身,打算从另一侧的假山爬出去,结果手刚搭在黑色的假山石上,她就看见了一双精致无比的雪缎镶宝靴。 靴子的主人着一身绣银宝袍,戴一条价值连城的红翡抹额,粉雕玉琢的小脸低下来,贵气又倨傲。 小华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敢沾染这样的贵人。 但柳岸看着她开口了。 他说:“你长得真是好看。” 小华年愕然抬头。 长到十二岁,她头一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赞,一时间都以为他是在反讽,毕竟她当时发髻凌乱衣裳湿透,整个人都狼狈极了。 但柳岸打量了她一会儿之后,竟就朝她伸出了手:“上来,跟我走。” 当真没有嫌弃她的意思。 小华年怔怔地朝他伸手,与他的手交握在一起时,觉得整个夏暑最灿烂的光都落在了两人的指尖。 柳岸带她去换了衣裳,虽是男装,却是崭新的好料子。 小华年有些受宠若惊,柳岸却不甚在意地摆手:“我这是去年就制好的衣裳,我没来得及穿就穿不下了,不值什么钱,你不必在意。” 上等的雪缎,她从来没穿过,他却说不值什么钱。 意识到两人的家世天差地别,小华年道了谢就匆匆地走了。 可是接下来,柳岸竟主动邀她去柳府做客。 府里的人开始猜测柳家公子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但小华年不敢这么想。 高高在上的月亮,怎么会看得上泥里长的小草呢。 她只想着要报答他的恩情,便回回都去,与他一起玩耍、一起上私塾。有了柳岸这棵大树,其余人再也没敢欺负她。 倒也有人笑她,说她像柳岸的奴从,随时随地都跟在他身后,任劳任怨任差遣。 小华年是不甚在意的,但柳岸听见这话,气得当即就带人上门将那嘴碎的人打了一顿。 他拉着她站在那人面前,恶狠狠地道:“看清楚,华年是我的朋友,不是奴从!” 一字一句,像珠玉一般砸在她心口。 小华年被他半抱在怀里,眼睫直颤。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是没法抵挡这种情愫的,再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心开始猛跳,脸也开始泛红。 她开始给柳岸绣衣裳,开始心甘情愿地替他做功课,也满怀喜悦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起走遍上京各处。 柳岸待她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她分享,有心事也会与她说,甚至为了与她同窗,哭闹着让自己的父亲将她也一起送进了恭王府的私塾。 十六岁成年,柳岸喝多了酒,拉着她一起尝了禁果。 华年不觉得后悔,哪怕后头回家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满身都是青紫,她也不觉得后悔。 反正柳岸一定会娶她的。
第154章 想与我一刀两断? 然而,酒醒之后的柳岸再次与她一起坐在私塾里,问的却是:“我昨晚怎么回去的?” 华年一愣,心略略下沉:“你不记得了?” “从离开酒家起就不记得了。”他满眼茫然,困惑地嘟囔。 放在桌下的手捏紧,华年垂了眼眸。 那么明亮的月亮,原来就只她一个人记得。 有些可惜。 那她该不该提醒他呢?ᴶˢᴳᴮᴮ 犹豫间私塾已经放课,柳岸被人众星捧月地围在前头,华年一个人安静地跟在后头。 同行的公子哥突然说了一句:“我们都定亲了,柳大公子怎么还没动静?” 柳岸啧了一声:“我也纳闷呢,你这样的尊容都有人上门说亲,我那门庭怎么那般安静?” “这还不明白么?”有人朝他后头努嘴,“现在整个上京都以为你想娶她,旁人自然不会来自讨没趣。” 说着,嘻嘻哈哈地起哄:“不如二位就定下这亲事吧,反正也总跟并蒂莲似的长在一起。” 华年心里一跳。 她抬头朝他看去,想看他会怎么回答,却见柳岸深深地皱起了眉。 “跟她定亲?”他抬起下巴,满脸不可思议,“我家是二品正员,她爹不过是七品的末流。” 当玩伴可以,定亲是从何说起? 如遭雷劈,华年定在了原地。 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又掉进了从前的那个鱼池里,水湿透她的衣裳,半分尊严也没给她留下。 而这一次,推她下去的是当初救她上去的人。 许是她脸色实在太难看,柳岸拨开人群走回她面前,倒吸一口凉气问:“你还真起了这种歹心啊?” “没有。”她答,“我就是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站住。”他倏地不悦起来,抬袖拦住她的去路,凌人的气势喷薄而出,“你是在给我脸色看吗?” 半个步子僵在原地,华年颤了颤。 她恍然想起,以自己的家境能读上恭王府的私塾、能结交那么多权贵、能穿上一套又一套的雪锦长裙,都是托他的福。 只要柳岸一句话,她现在就会被赶出学堂,再也进不来。 华年沉默。 她垂眼跟在他身后,依旧替他抄功课,替他逛瓦舍打掩护,替他跑腿买各种物件。 只是,像被人戳破了什么窗户纸一般,柳岸分外恼怒,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他刻意与私塾里其他的官家姑娘走近,还故意让她站在旁边放风。 说不难受是假的,一开始华年难受得手都发抖。 但后来她就习惯了,看着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能从容地替他打掩护,也能面不改色地为他的各路心上人挑选礼物。 柳岸的脾气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嫌她买的礼物不好,又非只要她去给人买。看她不顺眼,却又硬要留她跟在身边。 十七岁那年,柳岸与一家贵门定了亲事。 他似笑非笑地着看着她道:“这次的礼物也得麻烦你了,那位姑娘眼界高,贵重的不见得稀罕,你绣工好,就给她绣一套满绣的飞凤服吧。” 华年垂着眼皮答:“好。” 柳岸怔了怔,不知为何脸色反而难看起来:“我说是满绣的飞凤服,不能假他人之手。” 飞凤服难绣,就算是上京最熟练的绣娘,也要绣上三个月。 华年却还是点头:“我知道,我会绣好让人送来。” 柳岸起身走到她跟前,抿紧了唇道:“你先前答应过,不会对我起歹心。” “这不是歹心。” “不是歹心你吃饱了撑的答应这个?!” 华年与他行礼:“我已经考上了凤翎阁。” “我听说了。”他没好气地道,“不用刻意再来与我炫耀一遍吧。” “我是想说。”华年终于抬眼看他,“飞凤服绣好之后,我就不再过来了。” 该还的恩情还完了,她也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柳岸嘴角慢慢抿起,接着就冷笑:“想与我一刀两断?” “华淑年,你休想。” 华年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泛光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那里头已经是一片死水。她平静地看着他,压根没有将他这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眼里。 彼时的凤翎阁刚刚建立,淮乐殿下没多少人可用,便一眼就看中了她,先将她外派去了苏州,两年之后就调回上京,官拜四品。 华年如约绣好了飞凤服送去柳府,却没再与柳岸相见,两年之后回京,柳岸已经成亲了。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只当她是遇人不淑。 但是,柳岸这个人从小被娇惯坏了,他的东西,哪怕他不要了,他也不愿给别人。 所以后来华年第一次定亲就被他动用权势搅黄了,第二次定亲,他不但搅黄亲事,还威胁到了她的前程。 华年终于动手报复。 好巧不巧,柳家牵扯进了一桩大案里,那案子刚好就落在华年手上,华年没有徇私,一查到底。 柳家通家获罪,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柳岸从天之骄子,一夕之间就跌进泥土。 他的发妻当即与他和离割席,往日捧着他的友人们也闭门不见。 他骨头倒是硬,始终没有来求她,而是自己卖身去了官倌。 华年当然不会放过他,她拿着一大笔银子,当即就在倌馆里包下了他,不亲近,就捧他去学唱戏,学讨人欢心。 而在他面前,她换了一个又一个地小倌,一如他从前的作派。 可能是后来长大了,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柳岸倒也红着眼问过她:“我若说我知道错了,你可会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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