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筵席之地越远,灯火便越少,月色便明显。 花影匝地,暗香浮动。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幽幽地仿佛将月色都薰香了。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恼。 姜玺此刻终于发现了自己真的有毛病——他居然希望她生气。 好像她生气,就显得她很在乎似的。 可唐久安这人,本就不在乎这些啊。 再说了,他要她在乎这些干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走,回去洗个澡,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飞扬明亮,唐久安明显感觉到方才那个奇奇怪怪十分别扭的姜玺恢复了正常。 * 东宫里服侍的人多,样样都齐全。 唐久安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两三名宫女一起围着她,拿绢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头发。 唐久安觉得太麻烦,便要折扇,自己一面扇,一面来寻姜玺。 她身量高,穿的本就是姜玺的家常衣裳,此时折扇轻摇,长发飘飘,步月而来,浑然如一名佳公子。 有宫女悄悄脸红了。 姜玺也梳洗沐浴过,长发亦是松松地束于脑后,穿一领大袖绡袍,晚风从窗外浩然吹荡,袂袖轻扬,飘然若仙。 巨大的瓷盆中,冰块袅袅散着水烟,凉气四溢。 紫红色的酒液盛在琉璃瓶中,宛如融化的红宝石,姜玺手执琉璃瓶,斟进同样晶莹易透的杯子里,递给唐久安。 杯子入口冰凉,还沁着一层水汽。 “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将军听过吗?” “没。”唐久安一口闷了杯子里的酒,舒服地直叹气,“不过这酒臣喝过。有一年陛下赐给大督护,大督护请我们喝的。北疆的乐坊里也有这种酒,但贼贵,只能看看。” 姜玺看她一眼:“将军舍得逛乐坊。” 唐久安正经答:“自然是别人请客。” 姜玺一笑,眉眼在烛光下异常鲜明动人,又给唐久安斟了一杯:“北疆的乐坊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乐坊还没人请客,臣无从比较。” 姜玺再次笑了:“京城的乐城我倒是去过,只没有去过北疆的。” “那殿下以后去北疆,可以逛一逛。北疆乐坊的姑娘们会跳一种飞天舞,能在鼓盘上跳足一天一夜,裙子都不会停歇。” 说完才想起姜玺是储君,不可能轻易离京,遂改口,“……或者臣回去了替殿下多看看。” 姜玺握着酒杯:“我去过北疆。” 那年姜玺十三岁。 十三岁,他和皇帝大吵一架,脑袋上挨了一记砚台,鲜血淋淋。 但这记砚台并没有让他从此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那一年是关山四十岁生辰,因为镇守边关,不得回家,老夫人便亲自去北疆给儿子过生日。 关若飞自然是要带着的,到了北疆之后,才发现车队里还有一个扮成小厮的姜玺。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营,看见守卫边疆的战士。” 姜玺道,“我觉得那里比京城可大得多,比皇宫也有意思得多,想留在那儿再也不要回京,这狗屁太子谁爱谁当,反正我是不想当。”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被关山扭送回京了。 回京的前一夜,姜玺睡不着,半夜起来乱转。 其时万籁俱静,星辰挂满天空,长风浩荡,大地静谧如梦。 除去巡逻的士兵,天上地下的一切生灵都睡着了。 除了他。 忽然,他听到一点动静。 “咻”,“笃”。 声响连续,孜孜不倦。 他循声走过去,看见在星光下,有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士兵在练箭。 抽箭,上弦,拉弓,松弦。 箭矢向箭靶飞去。 有时候能中,有时候不能。 姜玺脚尖刚踏进练箭场,那人的弓箭倏地对准过来。 夜色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那人身形单薄,不似成年兵士。 “是我。”姜玺开口,他还有着在宫里的习惯,觉得人人都认得自己。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哦,是少督护。” 姜玺:“……” 倒也没否认。 反正他和关若飞出去干什么事情,常用对方的身份。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是清亮的少年嗓音,甚还没有开始变声,好像比他还小。 “你多大?就来打仗了?” “我……我十八了。”对方显然在撒谎。 姜玺也没有揭穿:“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练箭?” “因为我的箭术太烂,再不练就得完蛋。”少年叹气,“少督护,我不能陪你聊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再练半个时辰我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姜玺让开一步,示意他可以开始。 少年便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姜玺观摩过关山练兵的强度,连那些老兵都是一到晚上倒头便睡,少年还是个大半孩子,练到此时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但少年的动作依然稳定,不急不躁,身体与肌肉的节奏似行云流水,上弦张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重复,仿佛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姜玺第一次发现射箭原来这么有意思。 少年结束的时候,姜玺拦住了他:“教我。” 少年拎着弓箭:“……啊?” “教我射箭。”姜玺道。 少年看了看天:“可是我困了,得睡觉。” 姜玺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报酬。” 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接了过去,星光下他的脸上半是尘土半是汗水,宛如一只丛林里刚爬出来的小兽,面目全然模糊一片,唯有笑起来一口白牙亮闪闪:“行,您有钱您说了算。少督护请。” 那一晚是姜玺的箭术启蒙。 行将天亮之际,少年终于教学,因为他职位不够,不能在非操练时间擅自使用练箭场,被抓住要罚跑五百圈。 于是两人在夜色中相逢,在夜色中分手。 他走之后,一抹鱼肚白自东方显现,然后黑暗缓缓褪去。 姜玺持箭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回头时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留他一人站在箭场,面对箭靶。 他向箭靶射出一支箭。 箭斜斜地插在箭靶边缘。 姜玺微笑。 他终于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后来回宫,我便去了太学。” “太学教授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我只学射艺,其它全部旷课,三年之后,会考只有射艺甲等,其余全是丙等。父皇大怒,禁止我再练箭。” “直到这一次,说什么迦南入贡,要我主持大朝会,又让我学箭。” “他当我是什么?在他眼里,什么儿子?不过全都是木雕的傀儡而已。” 说完,姜玺仰头饮尽一杯。 在他对面,唐久安捏着酒杯,眼睛微微睁圆,嘴也微张,一整个呆愣愣的模样。 姜玺不满:“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给点反应?” “呃……”唐久安喝了口酒压压惊,定定神,“殿下,能不能把少督护找过来?” 姜玺更不满了:“找他来干什么?” 其实片刻之前关若飞想来东宫蹭住来着。 关若飞原也经常留宿东宫,但今天姜玺就是觉得他有点碍眼且多余,于是把他打发走了。 现在姜玺感觉自己甚是英明。 “……问问少督护当年有没有半夜跑去练箭场跟我学箭。” “呵,他要有半夜三更找人学箭的功夫,至于现在箭术这么烂——” 姜玺嘲讽开到一半,猛地愣住,直直看向唐久安。 “……” 唐久安的表情也十分微妙:“……殿下当年给的玉佩雕的是只卷着桃子的小蛇对不对?” 姜玺:“………………是你?!!!!” “约摸是的。” 唐久安很是感慨,兜兜转转,原来她早就收过这个学生了。 难怪她后来受关山指派去指点关若飞箭术,提起那一夜的事情,关若飞看起来一头雾水,当时她还以为关若飞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也不再提起。 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关若飞什么事。 姜玺凝固了半晌,良久,他咬牙道:“人记不得,玉佩的模样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久安谦卑答:“毕竟那玉佩挺值钱,我卖了一百两。” 是她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笔巨款。 “……”姜玺面无表情,“那是羊脂白玉,是我十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给我的礼物。” 关老夫人娘家是豪商,宽绰之风,历经三代。 送给太子外孙的十岁生辰礼…… 唐久安面容扭曲:“等臣回了北疆,就去找那个当铺老板,他要不把银子吐出来,臣拧断他的脖子。” 姜玺拍案:“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敢卖,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啊!” 唐久安“咳”了一声:“那不是臣年幼无知嘛,殿下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姜玺没有反驳。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俱是头一回感悟到命运之手巨大与神秘。 最后唐久安拎起酒壶,给杯子满上,举杯:“敬命运。” 姜玺亦举杯,一笑,眸子璀璨如星。 “不,敬老师。”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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