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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