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殿下,您中暑了?” “没有。” 姜玺否认。但嗓子干哑得厉害,感觉要冒烟。 唐久安觉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姜玺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实没有碰触到肌肤,但脑子畅通无阻地补上了之前牵她手时的感觉,于是他飞快松开。 但脸更红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该回东宫了。” 唐久安道,“臣也该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就坐一下下!” 唐久安看着姜玺,这人的身高全是腿在撑,坐着时倒显得小小一只。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 姜玺仍是坐着,背脊看上去有点僵硬,没开口。 唐久安也没说话,干坐嫌累,她仰天倒在草地上,头枕着手。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摇晃,阳光像金屑一样洒在脸上。 姜玺有样学样,也跟着她并排躺下。 唐久安是在北疆随意惯了,北疆天大地在,怎么躺都行。 但在宫中,巡逻的羽林卫陡然间见远远地看花园树下躺着两人,第一反应就是出人命了。 待靠近一点,看出是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魔鬼教习。 顿时蹑手蹑脚走开,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这边一直安静,只听见风声、叶声,鸟鸣声。 大树浓荫如盖。 树下,姜玺轻声问:“唐久安,你能不走吗?” “不能。” * 薛小娥知道了唐久安要回北疆,劈哩啪啦就是一顿骂。 唐久安一面挨骂,一面吃饭,两不耽误。 陆平回房收拾行李,片刻后,进到唐久安房间,悄声道:“薛姨在屋里哭。” 唐久安正在擦刀,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刀,来找薛小娥。 薛小娥听见门响,胡乱摸泪,假装叠衣裳。 唐久安走过去,趴在薛小娥膝上。 薛小娥的眼泪顿时就叭叭往下掉:“你这个冤家哟,就不能留在京城吗?京城那么多衙门,就没有你一个你能待的地方?再不然回家给我卖酒,我养着你成不成?” “不成。”唐久安仰头道,“我要立功封侯,我独立门户,接母亲养老,给外公嗣后。” 她说着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来场大战就好了……” 被薛小娘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一顿好骂。 唐久安觉得挺好。 娘把力气全用来骂人了,就没功夫哭了。 * 关月宫中,关老夫人也想哭。 “这两个孩子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今天是闹了什么别扭了?怎么就要走了呢?” 关老夫人急道,催关月,“你快把久安召进宫来,我跟她好好说说。” “母亲您就别忙乎了,我瞧唐将军跟玺儿就只是师徒之分,没别的意思。” 关月说道,“倒是她昨儿救了陛下,我们还没给赏赐,您说赏点儿什么好?” 关老夫人还是不高兴,嘟囔:“姑娘家家,不外乎衣裳首饰。” 关月道:“人是将军。” 想了想,把姜玺找来,问道:“唐将军在你宫里这么久,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姜玺原本有些恹恹的,懒洋洋歪在椅子里,没想到是问这个,顿时坐正来。 唐久安喜欢什么? 唐久安喜欢的东西很多,长得好看的人,制作精良的铠甲,好吃的食物,美酒……最喜欢的还是钱。 但这些东西没有对唐久安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破旧铠甲她一样穿得很好,难吃的东西照样狼吞虎咽。人好不好看,更是转脸就忘。 唯有钱,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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