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告诉他,他挚爱之人,她,是这个局中最为关键一环。 他和她,本就在五年前就覆水难收了。是她烧灯续昼,妄想瞒天过海,重温一场早已支离破碎的旧梦。 清河闭上双眸,眼泪簌簌而下。 他的眸光在她泪痕斑驳的面上来回逡巡着,兀自冷笑一声: “我知道了。凉州最后为陇右军所夺,偷袭我父帅之人,定与陇右崔氏脱不了干洗!” “不是!”闻言,清河从地上缓缓爬起,她双手十指在身侧攥紧了,深陷的指尖仿佛要将掌心戳破。她银牙咬碎,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忽然朝他喊道: “不是的!” 长风微微侧身,面沉如水,问道: “你为何如此确定?” 清河顿了顿,垂下眼帘,错开他薄刃般的眸光,唇瓣颤动着吐出一句: “我相信崔嗣和崔焕之的为人。崔氏虽一向争权夺利,但绝无误国之心。” 长风冷哼一声,漠然的面容上唇角勾着一丝无情的笑,道: “你既不愿说……”他顿了顿,面目冷酷,蓦地低吼道,“我麾下有回鹘三万精兵,明日便可直取凉州,找崔氏问个明白。我甚至率军千里奔袭,直抵长安,以当年之事,向圣上讨个公道。” 听到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清河一瞬间背脊湿透,寒意上涌,恐惧弥漫了她煞白的面容: “不可!你这样做,形同谋反!萧家世代满门忠烈,你怎可行违逆之事?” 他高俊的身姿陷在了夜色无边无垠的阴影里,躬身拾起了她手边的一片沾血刀刃,反复在指间把玩着,银光在他明暗不定的面上闪烁着。 长风眼底的雾气渐渐散去,冷笑道: “呵,我五年来认贼作父,身为敌将,是为不忠;当年我未能救得我父帅,是为不孝。”他将手中的刀片狠掷在地,厉声道: “既已是不忠不孝,我又何妨将事再做绝一些?” “长风!当年之事,是我害你,我来一力承担。”她颤抖的双手拾起了那枚刀片,放入他摊开的掌中,握着他的腕,抵在自己的喉间,予他生杀之权。 “你既恨我,便杀了我。若是杀了我,能泄你心头之恨,你动手,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方才东窗事发,他质问她的时候,她只悲从中来,没有一丝惧意。可此刻,她浑身发颤,心中恶寒,如坠冰窖,恨不能以死了结。 见他将刀片紧握掌中,慢慢拧出了一股血,她双手扶着他的小臂贴在怀中,低声下气,百般央求道: “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你。我只求你,不要谋反,好不好?……我求你……” 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走,掠过她仓皇的目色,别过头,唇角下压,嘲讽道: “公主殿下变脸迅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我领教过无数次。这一次,恕我再也无法奉陪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河西三万英魂,埋骨他乡。我,定要为河西萧氏讨回公道!” “不!你这是要做大唐的乱臣贼子?”清河怔忪着后退一步,踩到刀片绊倒在地,错愕着摇头道,“绝不,绝不能谋反的……” 她话音未落,他已掀帘大步离去,帐门卷起,暴雨一下子从外头瓢泼扑进来,淋透薄衣,重重砸在她僵硬且麻木的躯壳上。 雨水和泪水交融成数股细流,从头到脚浇了她一身,寒凉彻骨。 她只定定看着他远走的背影。这一回,他一刻都没有回头。 风声凄厉,有如哀鸣。 双眼逐渐被汹涌袭来的黑暗吞噬,清河身子一倒,昏了过去。 *** “滴答,滴答……” 外面的雨还没停么。 清河醒过来,看到一旁雕着红玉蟾蜍纹的铜壶漏刻,涓流正从精致玉雕的龙口一滴一滴溢出。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画壁雕栏描有奇珍异兽,琉璃宫灯端着栖鸾纹的双烛台。 她在做梦。 这处绣闼雕甍的宫殿,是她一生的梦魇。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响起: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公主殿下既出了宫,享尽别人没有的自在,就该知道,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圣上命咱家搜取河西萧氏谋反的证据定罪。没有人,比公主更了解的了。” “公主殿下,只要老实按照咱家的话,写一遍,这事儿就成啦。公主又能自在出宫,不好么?”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 “不是圣上……圣上只需将此案收官,而你,是想要萧家连坐。” “因为萧长风当日杖杀了你去凉州监军的干儿子。你心生怨恨,才想给萧家定罪。你进谗言,令圣上怀疑,下旨授权你审我,想从我口中得到萧家莫须有的罪名。” 她咬唇,重声呵斥道: “你,痴心妄想!” 与她对话之人似是一愣,空旷的大殿静了半晌,那人转而低低笑道: “公主金枝玉叶,自是下不了诏狱的。咱家瞧着,公主的小身骨也经不起折腾,万一这细皮嫩肉给弄出点什么印子来,圣上那边也不好交代。但,公主殿下一日不开口,咱家就囚你一日,折磨你一日,直到你愿意开口为止。”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那人绯色官服臂弯里的一卷拂尘。她咬紧牙关,用微弱的声音道: “河西军,没有谋反。” “河西少帅萧长风,誓死守卫峒关,天地可鉴。他,没有谋反!” 她看到绯色官袍在她身前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抑制着语调里的怒意,好说歹说道: “公主殿下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家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旁的人,也看不出一丝用刑的痕迹,圣上也不会怪罪。不知清河公主可否惧高?……” 她倒在地上,盘螭纹宫砖铺成的地面阴冷无比,隔着一层薄纱衣料,肆无忌惮地一寸寸摩挲着她同样冰冷的肌肤,渗入骨髓。 她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又重复道: “河西萧氏,世代忠良,清正不阿,绝无谋反之意!” “来人,将公主给咱家用白绫绑起来,吊上去!” 下一刻,耳边生风,身体悬空,脚底已离地面的螭龙数十丈之高。 她想要尖叫,叫声却遏在了喉咙口发不了声。 她仰起头,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下面。可浑身血流倒涌,直冲入冠。如同有千百手撕开她的头皮,她四肢痉挛,脾胃翻涌,干呕了几声,就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一小束天光从殿前逼仄窄小的雕花窗棂透进来,在大殿幽暗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逐渐西移,最后又暗下去。 如此周而复始,此起彼伏。 每一日,她奋力朝那束明亮的天光伸出手去,想要被他的光晕所笼住,所包裹。 意识却越来越昏沉。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最后一日,她涣散的眼神已无法聚焦到那束天光。 “公主这番不饮不食,咱家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要见圣上!” 她动了动唇,喊出了声。 “圣上没有得到答案,是不会见你的,公主殿下。” “我要见圣上……”高声的呼喊转为低低的嗫嚅,她太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张,不甘地闭上眼了。 “师傅师傅,清河公主好像没气了!” “快传太医!”“唉,咱家这辈子没见过那么硬的骨头!罢了罢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半阖的眼帘中,看到一角镶绣五爪金龙的赤黄袍衫,垂掩着一双六合靴。 来人眉眼威严,内蕴利光。 她猛然睁眼。 她自小就怕极了这双眼,此刻却用尽残余的力气起身,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稽首大拜道: “圣上文治武功,我自敬重。您要收河西的兵权,您也收了。如今皇权已固,人都死了,为何还要穷追不舍?” “我朝西北已是动荡不安,如此给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圣上难道不怕众将寒心,反声四起么?” 来人面色微暗,沉默不语,她伸手捏住了他曳地的绣边,匍匐过去,死死抿着唇哀求道: “恳请父皇抚恤为国殒命的河西萧氏,以重振西北军心民心。如此,天下爱戴,于父皇,有百利而无一害!” 闻言,来人似乎一怔,眉目似有松动,声音依旧冷峻而低沉: “自你阿娘去,你十余年不肯叫朕一声父皇,人前人后只称圣上。今日,你竟愿为河西萧氏来求朕?” “父皇!儿臣以命作保,河西萧氏,绝无反心。若父皇弗允,儿臣唯有,一死明志。” 字字泣血,寸寸断肠。 静立许久,赤黄袍衫拂袖而去。 …… “清河,没事了。我带你回凉州了。”耳侧传来崔焕之焦急又欣喜的喊声。 “没有,谋反……”她听到声音,麻木地抬起头,周身钝重,唇舌干涸,只是一直在毫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没有,谋反……” “圣上已下旨追封了萧怀远和萧长风。我念给你听。” “河西军死守峒关,抵御外敌,功勋卓著,帝甚念之。河西萧氏忠在王室,泽在斯民,不可淹没。特谥河西少帅萧长风归义,封归义侯。其父萧怀远定川侯历事两朝,始终一节,忠君其内,勇毅其外,追谥忠毅……” 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裂,她想笑几声,却只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昏迷。 *** 天色好像又暗了下来。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醒了!”这回,是香芝的声音。 冗长的旧日梦魇终于过去。清河没有动,眼帘张开又阖上,露出一道狭长的缝隙,望见了榻前一脸焦虑的香芝。 “我睡了,多久了?”她卧床太久,喉咙是干哑的,发不了声,只能用唇语说话。 香芝忍不住抬手抹泪,轻声道: “公主昏睡快十日了。公主身子虚弱,先喝口水吧。” 香芝将她扶坐起来,喂她水喝。她还没饮几口,突然偏过头,急切地比划着问道: “他呢?凉州呢?” 香芝知道她问的所谓何人,放下手中的茶碗,低声道: “公主昏睡的这几日,王庭已是天翻地覆。” “希乌和玄王一道扶持毗伽继大可汗之位,反对者已被尽数斩杀。毗伽封希乌为摄政王。一定要封我为可敦。因此,我愿替公主留在回鹘,嫁给新可汗。” “而且,公主殿下,你可以归唐还朝了……” “毗伽?是长姐留下的那个孩子?香芝,委屈你了,要嫁给十岁小儿……”她心中哀恸,喉间窒涩,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两位公主于我,有大恩,是我自愿的。公主不必介怀。”香芝擦去眼泪,将身子一侧,掩住了她落泪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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