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量力。谁射杀谁,还不一定。”白袍将军冷冷一笑,在漫天箭雨中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军阵前,勒马回身相望,冷酷无比的面上带着昭然的讽意,如同戏弄了一番守城的陇右军。 “这射术,只有少帅了……”养宁远全程看在眼中,不好在陇右军面前露出喜色,只得小声嘟囔了一句。 “大胆狂徒,竟敢偷袭我军主将!”陈佟的几个部下气不过,扶着陈佟下城楼后,向崔焕之怒道,“少帅,是否准备开战?” “抽出一队人马,先护送峒关城中百姓从东门撤退。派人去凉州,疏散城门口的百姓。”崔焕之面容严峻,沉吟片刻后开始排兵布阵,道,“此战避无可避,他要取凉州,不会善罢甘休。但,我知他不会误杀平民。” “他的目标,是我,是陇右军。” 且不说五年前他陇右崔氏趁萧氏父子身亡便夺了河西军的城,自新帝登基以来,河西萧氏和陇右崔氏因同守大唐西北,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屡屡相争不休,隔着世仇。 今日,城下叫战之人,是来夺城雪耻来了。 崔焕之伏在女墙上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青筋隐伏。他猛地抬臂扬手,高喊道: “弓箭手听令!” 司徒陵和宁远正欲上前劝阻,忽见崔焕之眉头紧锁,目眺城下,神色全然紧张起来。 “等一下!”崔焕之突然大手一挥,叫停了箭矢攻击。 他挥起的箭袖停在半空。一下子呆住了。 细黑的凤眸眼底,倒映着底下乌泱泱的玄军,那片连绵的黑潮中,渐渐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影子,正纵马向峒关奔来。来人一袭雪衣,身姿纤细,在风中形销骨立,袅袅如丝,却势如长虹,坚韧不拔。 “是清河!”“将军,是公主殿下!”司徒陵和养宁远看清后又惊又喜。 她来了,或许此战,仍有转机。 …… 天地间瞬间静了下来。 弓弦铮铮之声渐渐停住。两军剑拔弩张之势不知不觉中减弱。 清河立马在他身前,勒住缰绳,望着眼前披坚执锐的少年将军。 恍如初见,却又恍若隔世。 她一路长途奔马而来,期间一刻不停,本已令她精疲力竭。 当看到他重披白袍的此时,她经年干涸的心田似有源头活水流淌而过,泉水甘冽之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苦涩。 十年前,他在京城,高门贵子,潇洒倜傥,万众瞩目,五年前,他在凉州,年少成名,挥斥方遒,一呼百应。而此刻,他重归凉州,却是如此凄凉而难堪的光景。 茫茫天际,孤雁来归。 衣冠胜雪,无人相识。 清河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亲卫的搀扶下缓缓下马,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向他。 行至他马下,她扯住他的缰绳,柔声相劝道: “当年我一步错,步步错。你今日若是攻城,这一步走错了,之后便是万劫不复。长风,你收手吧。” 白袍将军面色冷峻,周身如覆了一层冰霜,他看也不看马下之人,幽声回道: “我萧长风来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何错之有?” 清河仰起头,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能看到底下掩着的,那深不见底的悲哀。她说道: “我所认识的长风将军,是必不会一己私欲而危害凉州。他心怀天下,体恤百姓,自小立誓为生民而战,百死不悔。”她回身,望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峒关,道: “长风,陇右军是无辜的,城中百姓也是无辜的啊。” 他寒眸一凛,嗤笑一声,反问道: “那我呢,我就该坠崖而死?还有河西萧氏,难道不是何其无辜?” “你口中的那个萧长风,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今日我就要重回凉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长风抬手举剑,缓缓下放,指着眼前的女子: “公主殿下,请你让开。” 清河垂下头,松开他的缰绳,缓步离去。她身体绵软,周身的所有力道都凝在了行进的脚上,每一步如陷深渊,走得极其缓慢而郑重。 待行至峒关城门与玄军中间,她收步立定,昂首与马上的他遥遥相望: “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就算你以重兵打下峒关和凉州。他日,陇右崔氏未必不会再反攻夺回。如此冤冤相报,大唐西境将永无宁日。” “西有回鹘、祁郸,北有北狄,群狼环伺,凉州危机重重。河西、陇右二军为大唐西境兵力最重,两军此番内耗之后,无论鹿死谁手,死伤惨重,渔翁之利在谁手中?今后何人守得住凉州?” “我已入两军弓箭手射程,今日,若是你们硬要开战。”清河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凄美的笑意,她张开双臂,迎风扬起头,一字一字道: “我便以身为殉,做第一个战死之人。” 身如蒲草,坚定不移。 风不止,衣袍纷飞不止。 城门前的广袤大地上,她的身影柔弱如一截柳枝,掩不住铁蹄掀起的一阵黄沙,可她卓然屹立,分毫不退,一双纤臂似有千钧之力,仿佛都只身挡住了前方的千军万马。 玄军将士屏息以观,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手,甚至有一众已搭箭弦上的弓箭手默默放下弓矢。 且不说主帅并未下令攻城。即便军令如山,他们心中也存了几分犹豫。 在场的玄军诸人不少都是受过清河公主恩惠的。她昔日为玄王帐中女奴之时,就曾在巫医帐中多番救治伤兵,多少重伤之人经由她一双妙手恢复生机。待她成了可敦之后,更是每日施粮赠药,风雨无阻,王庭军民皆感怀于心。 此刻,玄军无人下得了手,无数道探寻的目光向最前方的主帅望去。 高坐马上的白袍将军忽然飞身下马,朝着眼前坚定不移的女子走去。 他的双眸无法再错开,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她。 相隔的距离原来越近,日光投下,将他身前的阴影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早已先一步拥住了她。 可他自己却不能。 最后,在一步之遥的距离下,他停下了脚步。 看似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他想将她拉走,不要横亘在他与崔氏的仇恨之间,让他可以迅速了结这一切。哪怕心中为当年之事恨意难消,但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无法控制的冲动,不愿她再为他受伤。 自从知道真相的那一日起,他自知早已身陷无间地狱,此生难有回头之路,却不想再将她牵连进去。 他与她,已相隔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在这头,恨嗔怒痴,与她渐行渐远;她在彼岸,不离不弃,一声一声,声嘶力竭,唤他回头。 此时此刻,看到她想要以身为殉,他心如刀绞。 他垂下了眸子,眼底的余光映出了女子异常惨白的面容,往日薄红的双颊已是毫无血色。 下一瞬,她似是体力不支,身形一颤,直直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搂住了坠落的她。 在他怀中,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虚无的雪花,毫无重量,随时都会消融不见。 她秀气的黛眉紧紧蹙着,眸光黯淡,仿佛随时都要湮灭,泛白的唇瓣抿成一条细线,轻声道了一句: “你可忍心?这是我替你守了五年,你守了二十年的峒关……” “长风,不要攻城……我,我带你,回凉州……”
第89章 魇症 峒关城墙上, 陇右军将士亲眼所见公主殿下竟晕了过去,纷纷大惊失色。此刻众人心口亦是紧紧绷着,手心都捏出了湿汗。 司徒陵望着城下那缕在风中坠落的雪色身姿,心中焦急。他看向一旁目眦欲裂的崔焕之, 问道: “崔将军, 如果只放长风一人入峒关, 将他的大军拦于城外,你可允准?” “就算我允准,他又怎会就此收手?”崔焕之回眸,冷冷道。 “我自请出城劝服他。”司徒陵沉声道,“我担心清河……” “准。”崔焕之双拳紧握在女墙上,低声道,“你去告诉他, 若他以萧长风的身份攻城, 便是谋反,诛九族之罪!” 他咬牙, 抬手猛地一拍墙壁, 垂头恨恨道: “他若是敢谋反, 清河当年所受的苦, 就全白费了!如此, 我还不如当初一剑杀了他,省得让清河这般痛苦。” 司徒陵领命后下了城楼, 朝那一袭白袍飞奔去。走近了,他慢下脚步,望着屈膝扶着清河的男人, 面沉如水,幽声道: “长风, 你如今率回鹘大军压城,此举与谋反何异?按唐律,诸谋反及大逆者,逆事已行,皆斩。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若为谋而未行,绞。” “我知你不怕死。但,”司徒陵顿了顿,目色苍茫,遥望广阔无垠的天际,悠悠道,“像我这般,成为叛将,一辈子背负骂名,与所爱之人终生难以相守,无法以司徒陵的身份建功立业。司徒家因我一人,自此被钉在耻辱柱上……” 司徒陵的面色古井无波,似是再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过往平常之事,唯有不断翕张的眼睫泄露了他一丝隐忍的心绪。 他深吸一口气,朝身旁之人看去,道: “你也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中,耳边唯有旷野漫天的风沙,从凉城外更远的荒漠吹来,迷了谁的眼。 “我已一无所有。”长风突然平静地说道。他望着言辞恳切司徒陵,淡淡道,“既然一无所有,便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司徒陵突然暴起,独臂抓住他的襟口,死死拽紧了,怒声道: “你是可以谋反,甚至可以一死了之,但你可有想过清河?”司徒陵目中淬出火来,厉声道,“你可知,她曾为你付出过多少?” 长风垂着头,凝视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敛眸不语。 司徒陵闭上眼,眉目间涌动着无尽的哀意: “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望断崖那么高的山道,为何一向惧高的清河却能走那么顺畅么?” “因为这条三道,她曾日日走,年年走,如此走了整整五年。第一年,每日徒步下去崖底找你的尸骨。望断崖底都是她亲手刨出的坑,直到手指都磨破溃烂。最后她久寻不见,便在底下给你立了衣冠冢,年年忌日都要下去祭奠。” 语罢,司徒陵瞥了一眼身旁神容逐渐紧绷的男人,冷声道: “这不是秘密。陇右军中,包括你曾经的部将养宁远都知道。你若不信我,大可去问他们。” 见他不语,司徒陵最后一语道破: “她等了你五年,根本已穷尽了所有可能,死生不计,为了让你恢复记忆。此情此意,你若谋反,等同于形神俱毁,可对得起她?” 似是听到了这番对话,一滴清泪从怀中女子的眼底缓缓滑落,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漾开。长风察觉到了,垂下头,抬起微颤的手指,为她拭去那滴残泪。指间滑落之时,无意中探得她的鼻息。他喉间耸动,哽了一口气,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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