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焕之眯起凤眸,嘿笑一声,道: “我若连这看不出来,怎能为一军主帅?”他目光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凝视着她凄美的神容,笑着柔声宽慰她道,“你虽假意昏厥,但我知道,你的魇症为真。当年我亲眼所见你痛苦的模样,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那样的苦,我不想你再多受一次了。” “凉州本就是他的,我还他又何妨?成王败寇,我自认输。我知你心中有愧,但不必如此介怀。我曾施计想要你嫁我,还害了你和亲回鹘,我又何尝不是对你有百般亏欠。你并未恨我,还来救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清河沉滞的面上有了一丝动容,双眸垂落,轻声道: “谁人没有私心,谁人又没有因为私心做错事呢?”她笑意惨淡,呼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道: “陇右军于我,于凉州有大恩。五年来,我深受陇右军与你多番照顾,不该忘恩负义。”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冰冷下来,淡淡道: “这一切本就皆因我而起,就该由我来了结。” 崔焕之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过来她口中所谓何事,猛地抬头: “清河,不可!” “他从回鹘带回来一个亲临当年战场的人,好像已从那人口中得知了当年真相。” “这几日来,他一直拷问我当年之事,我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我知你的难处。你也别再提,别告诉他,让他蒙在鼓里,就当是我做的,恨我一辈子吧……” 见她摇了摇头,崔焕之疾声道: “他早已全然不是当年的萧长风了。此人归来后行事阴毒狠辣,我怕他知道,难保对你痛下杀手也犹未可知啊!” 清河微微牵起唇角,释然般笑了笑。 “呵,我倒宁愿他杀了我。”她面露苦涩,道,“此局到了今天这般地步,我已瞒不下去了。其实此事,早在五年前就已无可挽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痴心妄想罢了。” 见崔焕之仍欲张口相劝,她沉心定气道: “我意已决,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已在门外备好马,事不宜迟,你即刻动身回廓州,不要再回来了。” “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受难。”崔焕之生平头一回僭越,缓缓扶住她湿透未干的肩头,俯首靠近她,凤眸灼燃,一字一字道: “清河,你同我一起走吧。” 见她一怔,美目颤动,崔焕之心头洪波涌起,更是如受鼓舞,忽然在牢内高声喊道: “这么多年,你该做的也已做了,欠他的也还清了,也是时候放手了。你与他在一道,不过是折磨加身,只会徒增烦恼,深受其苦。我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清河沉默良久,慢慢抬起手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推下去。触碰之际,细瘦的五指反被他双手紧紧握在掌心,她一收臂,他却丝毫不松懈。 她有些疑惑,想要抽出手退却。耳畔忽传入一声冷笑,随之而来的声音又低又沉: “真是情深意切。” 她蓦地一惊,回过身,一抬首,望见了牢门口赫然立着一个黑黢黢的高大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似是已等在那里许久。他站姿轩昂,一袭白袍被夜色浸得透黑,与灰暗的岩壁融为一体。 如她一般,那人自漫天风雨中来,不着雨披不着蓑衣,浑身湿透得像是从水中捞起,不紧不慢地走下石阶之时,洒落一身雨水。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踏在她踩过的水滩,蹚着她浸过的浑流,一步一步,仿佛要将地面碾碎,朝囚室内气氛暧昧不明的二人走来。其间,他已张开修长的五指,拔出腰间的长剑,出鞘之音凄厉如裂帛。 待他行至身前,清河望着他,那张俊容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湿漉的眼神中是无边的冷漠,残留的恨意在暗中阴燃滋长。 此时,她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崔焕之大步迈开,已先一步将她挡在身后,隔绝了二人对视的目光。 下一瞬,来人手中的长剑已抵上了崔焕之的喉。 “不要杀他。”清河见状,从崔焕之背后移步而出,目如星光,芒寒色正。 “你每日在梦里都喊着不要我杀他。”长风手腕转动剑柄,将寒峰般的刀身在手无寸铁的崔焕之手臂上反复地摩擦着,低声道,“我今日便是要杀了他,你当如何?” “我不记得梦中之事。但崔焕之,你确实杀不得……”清河下颚微微扬起,带着不屈与抗争。 “清河,你别求他。”崔焕之低睨了一眼架在颈侧的利刃正不断来回,只差分毫就可刺入他咽喉。他的喉咙上下一滚,刻意地嗤笑了一声,偏生低首凑近身旁的女子,在她耳垂间柔声说道: “我少时走马章台,见惯风月。可我当年在宫中初次见你,便心生欢喜,誓要娶你。无论我如何讨好,你都从未对我笑过。我当时就想着……”他故意顿了顿,咧嘴一笑,道: “你若是能对我笑一下,我命都给你。” 他昂首,凤眸睥睨,高声朝执剑之人道: “如今,这条命已被他折辱多日,不如让他一剑杀了我求个痛快。” 话音未落,颈上刀刃猛地一偏,已将皮肉割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长风住手!你不可杀他。”清河抬眸,眸光万钧,撼动人心。 执剑之手垂落下来,他唇角下压,耐着性子,克制着怒意,对她道: “你让开。这是我与陇右崔氏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他大手一挥,呵道,“来人,将崔焕之扣押。送公主殿下回府。” 崔焕之大笑着,又被拖回了最尽头处的刑室,狂妄无比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地牢长廊,一会儿便消散在了雨声中,随之响起的,是清脆的镣铐相撞之声。 长风收剑入鞘,回身大步朝牢门走去,步履沉着而钝重。 清河快步追上离去的男人,抬手抓住了他湿凉的腕袖,紧紧扣住。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看她,面容冷峻,自上而下睨视着她,渊深的目色中映出她微启的嘴唇。 她眉心直跳,玉白的指尖几欲掐破掌肤,缓缓说道: “你放过他。当年之事,根本不是他,不是陇右军。” 他沉着脸,似是已然腻烦,侧首朝身后的亲卫令道: “送她回去!” 清河错开几个犹豫着向她逼近的亲卫,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颤声道: “是我。当年一切,都是我!” 长风倏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忽而对身后的亲卫怒喝道: “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地牢。牢门“啪”地一声再度紧闭起来,外头的风雨和光线一丝都透不进来。 二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立着。各自的面容无法看清,唯有四目相对,湛湛生光。 此间静得落针可闻,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此急促,如若擂鼓。 清河立着,凝望他许久。 眼睛适应了这样暗的光线后,他的面庞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已有半月未曾当面见他。 英朗的下颔线已生青茬。硬挺的下颚微收,瘦削了几许。锋利的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倦色。 此刻,湿漉的雨水将他的轮廓衬得更加英挺分明。他微微泛红的眸光像是有水汽凝成了重霜,冷意彻骨,可内里还燃着幽明不定的火焰。浓重的眉骨间坠着一滴晶莹的雨珠,一直迟迟不肯落下。 只是这样俊美的面,柔情的眼,不知今后是否还能见到。 静了片刻,清河等不到他眉间的那滴雨珠坠落,轻叹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她启唇,开始说道: “一月前,那个回鹘的雨夜,你质问我当年的真相,那时,我其实只说了一半。”她顿了顿,看到他眼睫一动,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道: “另一半,要从十年前说起。” “你知道的,因我的母妃身份低微,我自小备受宫人冷落,连女史都可以欺侮于我。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只想出宫,重获自由。” “所以,我步步为营,幼时费尽心机与你相交,不过是为了笼络于我有用的高门贵子,博得一个可以出宫的机会。” 此句说完,她看到他的脸色全然变了,眸中渐起了厉色。她反而垂头幽声笑了笑,款步向牢门走去。一片晦暗中,细碎的微光从门缝里落下,在她皎白的面靥投下斑驳的阴影。 她向着那束光扬起了头,微微眯着眼,挑眉道: “最后,终于让我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十年前回鹘兵临城下,河西军入长安救驾,你在宫门遇到逃难出宫的我,你以为是上天的缘分么?其实,那是我的蓄谋已久。从那一日起,我就是一颗安插在河西军中的棋子。” “自由的棋子。”她重重道。 “够了!”身后的男人突然发声,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道,“不要再说了。” 她恍若未闻,顾自接着道: “河西萧氏,在我朝西北拥兵自重,大权在握,圣上忌惮已久。于是,五年前,回鹘来战之时,朝中特派宦官前往峒关监军,密谋在其主帅归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只要群龙无首,便可顺理成章收萧氏兵权,永绝谋逆之患。” 清河低笑一声,眸中淌着一片清光,从容自定: “此局,唯一的变数,就是你,河西少帅萧长风。我念你对我一片真心,于是,我与那阉人监军做了一个交易。他派兵前去围堵萧帅之时,我阻你前去营救,他便留你性命,只作囚禁。岂知回鹘大军折返,再攻峒关,你杖杀监军后,仍是领兵出关抗敌,最后葬身望断崖,陷入敌手整整五年。” 她垂眸,逐渐朦胧的余光里,男人的胸膛汹涌起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她发自内心地淡然一笑。 笑容温柔又残酷。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所以,从始至终,害你痛失你父帅的,不是别人,是我。” “害你失势坠崖,归根结底,并非回鹘,就是我。” “害你失去身份,失去记忆,认贼作父,从此痛苦万分的人,也是我。” 她幽幽回身,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一般: “陇右军是我后来引来凉州守城的,他们对当年此局毫不知情。你要报当年之仇,找陇右崔氏就是大错特错。” 她目光泫然,死死盯着男人因绷紧而发颤的脸庞,最后一击,道: “长风,时至今日,你不仅爱错了人,还恨错了人。” 薄脆的冰面遽然崩裂。 她和他已一道坠落了那深不可测的寒潭。窒息之感充盈着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凝滞在此刻。 她像是周身流淌在冰水之中,下坠潭底,越沉越深,无法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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