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哪怕寒彻入骨,她却觉直抒胸臆,痛快无比,如同心中经年而累的危楼顷刻轰然坍塌,磐石俱碎,此心畅然。 在她不觉间,两行清泪已在面上阑干。所幸,她已走出了牢门前的光阵,身陷暗无边际的阴影之中,不会有人察觉,她的泪光,是那么痛。 未几,喉间多了一丝冰凉。 清河目光下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柄曾架在崔焕之脖子上的利剑,此刻抵在了她的颈畔。 她闭上了眼。 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就这样挥剑杀了她,终结这场纠缠了她半生的梦魇。
第91章 终局(一)【大修】 是无尽无垠的暗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清河漫无边际地游走在这片沉闷诡谲的黑暗里, 看不见前路,摸不着来时路,仿佛下一步就要溺死在其中。 雨似乎停了,可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每一滴残留的雨水都像利刃一样深深渗入体肤, 潮气化为寒凉,不断刺痛着她麻木的筋脉。 如受万箭穿心之痛。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一年,萧帅出关的前夜。 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中年男人高大却寥落的身影。他的鬓边已有霜白之色,清辉斑驳,身上陈旧的铠甲与手中的佩剑铮铮作响。 那一夜,他屏退了所有人,支开了独子和亲卫, 单独约她一叙。 那双粗糙的大手皱纹与青筋密布, 正轻抚着手中的宝剑,寒光凛冽中, 她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叹息声: “清河公主殿下……”他放下剑, 対她缓缓屈膝下跪, 神色平静道, “圣上派遣宦官监军前来, 又下发十道圣旨要求河西出兵回鹘,萧某不敢不从。此次被迫出关, 萧某自知凶多吉少。” 萧帅明明正值盛年,曾是大唐西北之境战无不胜的铁血之将,此刻却陡然显得有几分老态龙钟。他目色哀戚, 唇角微微抽动: “我知公主殿下所负甚多,萧某, 从未怪过殿下……”他的声音沉厚,举目望向辽远无垠的天际,最后道,“只不过,仍有一事放心不下……” 他顿了顿,回身望向她, “长风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圣上皇恩浩荡,萧某若遇不测,还请殿下无论如何,保他无虞。此事,公主殿下,可否答应萧某?” 彼时的她猛地一惊,身形微颤,耳边周遭似有轰鸣声不绝。 萧帅此言一出,当年她出宫潜伏河西军中一事,他想必早已看得透彻她的来意。 然而,他虽已知她所行之事,却从无谄媚或轻慢,始终不卑不亢,以礼相待。 此次出关,他似是対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一般。所以,他将独子托付于她,请她手下留情。 她心中大恸,含泪应下,想要将他扶起,却扑了个空,又重重摔在湿冷的地面,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待她再抬首,伟岸男人已飞身上马,一身硬甲,剑指苍天,対全军高喊道: “吾等为大唐边将,蒙受圣恩。河西萧氏,萧怀远在此,世代为大唐镇守西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去一战,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其声悲壮,字字泣血。 清河泣不成声,嘶哑大喊着: “萧帅!萧帅……” 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下他,保下河西萧氏最后一人。 哪怕要辜负了那个少年的心意,她也再不能有负萧帅所托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令牌,一字一字刻进她的意念里。 雨水“滴答滴答”不停。是谁的眼泪,一同大滴大滴地落下,如同烙在她惨白的面上,烫得灼人。 大雾消散的时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身熟悉的白袍,就在前方。 孤绝落寞,形单影只。 她想也不想,就飞奔追了上去。 可她提不起步子,腿脚似有千钧重。明明近在眼前,无论她跑多远,都触不到那人分毫。 那道熟悉的雪色背影,好像只是一道幻光。 她扑了空,颓唐倒下。久久不肯闭阖的双眸里,看到漫天流矢般的大雨又浇了下来,萧瑟的风声灌入耳中。她在雨中匍匐着,意识又渐渐沉了下去,冰水将她再一次浸没覆盖。 “清河,清河。”有人在喊她。 她回了头,可身后空无一人。 这暗无边际的天上地下,从此只剩下她一人,踽踽独行。 “清河!”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唤着她的名。 清河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雕花镂榻,薄衾锦被,蘅芜熏香。 模糊不清的眼帘中,出现了司徒陵关切的面容。他蹙着眉,抿紧唇,似是长舒了一口气: “清河,你终于醒了。” 她目光缓移,他身旁还有个紫衣女子身影。 “清河,你可吓死我了。”是帛罗的声音。 清河眼神涣散,又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人影并未消失。 这一回,不是幻梦。 四肢绵浮,她挣扎着起身,从榻上坐了起来。手指动了动,掌中似有流水滑过。 她抬手,看到了指间有一缕乌黑的断发。 帛罗坐在榻沿,伸手用袖口替她擦了擦额汗,问道: “这是谁的头发?你昏睡中都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清河拈着掌中断发,垂下了眼眸。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日阴暗无比的地牢里。 直至此刻,她的颈侧似是仍有凉意,那柄她熟悉万分的长剑仿佛还抵着她的喉,迟迟未动。 彼时,她扬着下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执剑的男人。她能感到紧贴肌肤的剑身分明带着颤意,亲眼见他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熄灭,直至全然黯淡无色。 “若是能死在你手中,我此生无憾。”她哽咽道。 她话已至此,毫无求生意志。她只是想,让他来成全她。 男人黑沉的双眸中,隐隐的几点清光,倏忽间滑落颊侧,了无踪影。 下一瞬,刀光闪过,耳边“嘶——”地一声。在二人沉默対视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下坠。 他没有下手杀她。只是割去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 结发夫妻,割发断情。 他在与她恩断义绝。 她凝在喉间的呼吸化作呜咽之声,失力跪倒在地牢的水泊中,溅得水花四起。她半身浸没在雨水中膝行着,终于在浑浊的水面上找到了这缕断发。 待她起身再追了出去,男人的身影已跨过牢门,渐渐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雾中。一次也没有回头。 清河将断发捻起,收入怀中藏好,望向司徒陵。 司徒陵背身而立,深深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要问何事,対她道: “长风已经释了崔焕之,剩余的陇右军不日便会整军回廓州了。”他犹疑再三,还是问道,“清河,你何必要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如此伤人伤己呢?” “若非如此,他怎会放过陇右军和崔焕之?”清河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他本就恨我,再多恨我几分又有何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当年,为了出宫,为了自由,背弃了他的情意。他没一剑杀了我,已是念了旧情了。” 司徒陵锁眉,目中凝着一丝痛意,沉声道: “当年之事,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也只是被皇权利用的棋子罢了。说得大逆不道一些,圣上的雷霆手段,早在司徒家覆灭之时,我就已领教过了。河西萧氏重权在握,帝王所不容,本就死局已定,没有你这颗棋子,还会有其他棋子。况且,在这个死局中,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自责了。” 见她摇了摇头,神容惨淡,司徒陵叹息道: “现下,陇右崔氏也已安然无恙,你该宽心养病了。” 清河闻言,终于有一丝欣慰之情,道: “我应尽之事,至少达成了一桩。” “早知如此,我就该出兵帮陇右军的。”帛罗双手绞着皮鞭,恨恨道。 “不可。这是河西与陇右的争夺,河漠部不该卷入其中,徒增伤亡。幸好你未动手。”清河知晓,河漠部骑兵与陇右军战士一道守城数月,情谊深厚,此次在外围剿一支突袭的祁郸人,才未来得及赶回凉州相援。 否则一旦三支军在凉州城内起了冲突,死伤怕是更加惨烈。 帛罗见她愁眉不展,拽着她的袖口提议道: “清河,你要不随我回河漠部吧?离开凉州这个伤心地。”帛罗捻着长辫道,“自从你从回鹘回来,我一直想来找你。谁知你府门被重兵看守,谁都进不来,就像囚禁你似的。这里,不值得你留下了。” 清河敛眸。 之前,他为了封锁消息,対陇右军动手不让她知晓,派兵将她的府邸守得死死的。 此时,她从榻上探出身去一看,庭院中面生的士兵已全数撤去,府门大开着,街口的喧嚣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耳畔。 一切如常。 他対陇右军放手了,対她也放手了。 “草原广袤,自由天地,令人心胸开阔,确是个好去处。”清河目光柔和下来,落在帛罗已浑圆的腹部,轻声问道,“你也快到日子了吧?” 帛罗抚着肚皮,眉目恬静,道: “嗯,还有两个月。”她眸光闪动,语调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之意,道,“在此之前,清河你好好休养,待我事成,就带你回草原,可好?” “事成?你要成什么事?”清河蹙眉,她听出来帛罗所言之事似乎非同小可,不解地问道。 帛罗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急忙掩饰道: “噢,没什么。只是河漠的一些政事。你知道的,我那几个叔伯,心眼真的多极了,要制住他们,也是件难事。” “我们帛罗,是要做草原上的女可汗的,対付几个叔伯,小试牛刀,自然不在话下。”清河抬起虚弱的手,指尖轻抚她颊边玲珑的几绺发辫,轻浅地笑道。 “等我当了女可汗,可请你做我军师?”帛罗歪了歪头,碧眸晶亮,笑意昭然。 清河见她欢快,也难得地开怀一笑,拱手道: “郡主的河漠精兵,和陇右军一道,守了峒关数月,因此,祁郸人也只敢在远处盘桓,不敢来犯。这份恩情,我铭感五内。莫说军师,为郡主做个马倌也乐意至极。” 二人见她舒怀,各自暗暗轻舒一口气,纷纷说道: “清河你骑术精湛,丝毫不逊草原儿女。这马倌,自然也当得!哈哈哈哈……”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漠南纵马长歌,那里雪山脚下,天高云阔,美极了!还有,我们河漠的草原儿郎,都很俊!” 片刻后,帛罗怀着身子,说笑累了,被侍女扶着出门。司徒陵待人走后,迟疑着问道: “清河,你真的要离开凉州,还只是随口一提?”他顿了顿,忍不住道,“你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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