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了摇头,阖上双眸,幽声道: “不舍得也得舍得。我与他,横着世仇,亏欠太多,已是覆水难收。我想,远离凉州,相忘于江湖,已是最好的结局。” 清河将那缕断发紧紧攥在手心,柔软的发丝在掌中泻下,如同只手握不住的逝水。 她从未奢望过他的原谅。 有那么一刻,她只想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他面前,引他想起伤痛的过往。 把之前种种,通通埋在心底。就权当,幻梦一场罢。 可心底仿佛仍有那么一丝阴燃的希冀,晦暗的幽火,难消难灭。 司徒陵看她面如死灰,几欲落泪,生怕越说她越难过,不利于她魇症痊愈,便不再多言,最后长叹了一声,告退离去。 …… 暮色渐晚,天光阴霾。 司徒陵拎着一坛酒来到了凉州城楼。 他从养宁远处得知,说少帅这几日屏退了亲卫,白日里忙完军事便没了踪影,谁也不见。有人曾见他独自在城墙上吹风饮酒,喝到夜半才会醉醺醺地回到都督府。 日日如此。 司徒陵敛衽上了城楼,一抬头,果然在楼顶最高处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人影。 高处风大,将他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背后未束的墨发被大风扬起,看起来有些凌乱。酒酣正浓,衣衽散落,襟口敞开,露出半片精赤的浅蜜色胸膛。 整个人看起来放浪又落拓。 他的眼前是城外的山河旷野,再远就是回鹘;他的身后,是大唐的凉州和沃原千里,直到长安。他这一生横亘在中间,一步跨入了大唐,还有一步仍留在回鹘。 人生际遇,身份骤变,天翻地覆。 看到了来人,白袍将军并未言语,只是顾自抱着一坛酒豪饮。酒水从他唇角漏下来,流过已覆满胡茬的下颔,淌入滚动的喉咙。 司徒陵将带来的酒坛放上楼顶,独臂一撑,费了点力气,第一次没能跳上楼顶的长檐,面色有些许尴尬。 面前出现了一只手。男人递了手给他。司徒陵借着他的臂力,终于爬上了楼顶。 司徒陵与他背対背坐在一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威震八方的河西少帅,白袍将军。 此时的他,眼窝凹陷,下颚清瘦。饮酒时,长睫垂落,掩住了眼底那片青黑的阴翳,像是已连日未睡一般。 司徒陵心下叹气。 无论他是河西萧氏,还是玄王叱炎,他与之相交十余年,见过这个男子许多各异的模样。有豪迈,有仁义,有杀伐,有狠戾,有阳谋阴谋,有经天纬地。 却唯独从未见过此刻这般,脆弱不堪。 他手中的那坛酒不一会儿便已饮空了。司徒陵将带来的那坛酒开了递给他,缓缓说道: “长风,你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憾事,我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你说,让你放下,让你忘却。我只是可惜,你们曾经历那么多劫难,却还不能走到一起。” “今日,只饮酒,不言其他。”男人语调冷漠,淡淡道,“不然就给我滚。” 见他只闷头喝酒,司徒陵从他手中夺过酒坛,自己饮了一口后,继续说道: “我偏要说。你可知,清河去回鹘和亲那日,你们一同随辇车坠崖。我赶到望断崖底的时候,已抱着为你们收尸的心情。我当时心里想着,你们若是能同生共死,也不枉情深一场。因为清河曾说起过,她死后也想葬在望断崖底,生不能同衾,死也要与你同穴。你们明明连生劫都跨越了,死劫也都躲过了,却败在了陈年旧事之上。” “父帅身死,河西覆灭,如何不恨,怎么能忘?”男人杂乱的鬓发散落在侧,将他的侧脸挡住,看不清他的表情。静默许久,他垂下头,突然低低道了一句: “她不该瞒着我。” “你我都是世家子弟,心底都深知,君威千重,翻云覆雨,伴君如伴虎。她是圣上之女,公主之身,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你可曾想过,她的两难,她的痛苦。她対你的心意,你要等她走了才领悟吗?” 司徒陵偏过头,直视着身旁的男子,他面色冷静,毫无波澜,唯独眼里的血丝,泄露了他的心绪。 “走?”许久,男人问出了一个字。 司徒陵将已空了的酒坛扔在一旁,向后仰去,轻叹道: “清河,可能要离开凉州了。” 身旁的人往口中送酒的手滞了片刻,俄而又继续喝起来,淡淡道了一句: “去哪?” “河漠部的帛罗郡主说要带她回草原。我看她样子,极有可能会答应。”司徒陵望了一眼猛饮不止的男人,道,“以她的性子,她一旦走了,或许不会回来了,从此在草原嫁人生子,直到死在那里。到时,你再去追,茫茫草原,怎么找的到。” 司徒陵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真能放手么?” 耳边只有城墙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他没有回答,司徒陵只瞥见了他身侧渐次攥紧的拳头,用力到指骨泛起了青白。 司徒陵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遥望凉州城外广阔的原野,幽幽道: “哎,我知道你只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可我也有过心爱之人,你知道时至今日我怎么想的么?我只恨当年她出关和亲,没有追上她,从此追悔莫及。”司徒陵郑重地回过身,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 “相知相许,却不能相守。长风,我怕你和我一样,抱憾终生啊。” 俄而,司徒陵见久久未有回话,想起自己的往事,便也捞起酒坛开始狂饮。 眼底有火焰窜起,司徒陵起初以为只是酒喝多了醉了,再抬眸定睛一望,果真远处起了大火,瞬间有些慌乱: “城里怎么着火了?”司徒陵睁大眼睛,指着火光攀升的地方,惊呼道,“看方向,好像是清河的府邸。” 长风手中的酒坛骤然跌落,沿着楼顶的长檐滚下去,碎裂在地。他猛然起身,望见了身后那片火海。他突然觉得有几分站不稳,脊背陡然生寒,朝司徒陵怒喝道: “这酒哪里来的?” “河漠部送我的西域美酒,怎么了?”司徒陵也感到身体骤然有些乏力,心叹不妙。 “这酒,有问题……”长风话音未落,已拔出长剑,跳下了楼檐,朝那处连绵的火光奔去。 司徒陵摇了摇头,心下暗自腹诽:嘴上半句话没有,身体倒是很老实。 可清河的府邸,好好的怎么就起了大火了?他心中有几分慌乱,大跨步紧紧跟上了白袍的男人。 *** 冲天的火光将黑沉沉的夜空照得发亮。 长风没来及牵马,径直徒步狂奔到了她的府邸。 他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这扇大门。 每每想起,只有蚀骨剜心之痛。这几日,只能喝了酒喝到分不清南北,身体和意念一起麻木,才能够入睡。 可入了睡,梦里只有她。 一袭白衣的她,身着喜服的她。 语笑嫣然的她,泪流满面的她。 幽洞缠绵的她,地牢决绝的她。 一道道朦胧的光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将心中滔天的恨意渐渐掩埋。 他既酸楚又不甘,只能狠了狠心,让恨意浮涌上来,将她的身影淹没下去。 此时,往日清幽的府中仿佛空无一人,浓烟从花厅后面滚滚飘来。 大火是从她的厢房处烧出来的。 他心下一惊,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庭院奔走而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排排甲兵,挡住了他的去路。 兵戟之声“切切嘈嘈”,密密麻麻的兵环绕在他身前身后,狼顾虎伺,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他中了埋伏了。 长风冰冷的眸光扫过去。 身前,是陇右军副将陈佟还有几个眼熟的披甲将士。身后,是河漠部身披兽皮手拿弯刀的精壮勇士。 大约有近五十人。 他心下冷笑,原来找他是寻仇来了。 可他此时只想进厢房一看,她是否还在里面,有没有被火烧到。 长风望着只隔数步的她的厢房,熊熊烈火已将璎珞珠帘烧毁,浓烟纷涌而出。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心急如焚。 “他就是玄王叱炎。当年他戴着面具攻打凉州,杀了我们陇右军多少兄弟!现在回来还把我们少帅关入地牢多番侮辱。弟兄们别怕,今日有河漠部的兄弟助我们一臂之力,杀了他,杀了他为兄弟报仇!”为首之人陈佟面露狠劲,拔出腰间的刀,在他一声令下,陇右兵亦纷纷拔刀相向,一时间喊杀四起,士气轰动。 身后的草原勇士中,也走出一个挺着肚子的紫衣女子,朝他冷然一笑道: “玄王殿下,好久不见。如今摇身一变,换了身份了,当日河漠的屠部之仇,你可还记得?”她嗤笑一声,瞬间收了笑容,厉声道,“我帛罗,与你父仇不共戴天!今日,必要取你首级,祭慰我阿耶在天之灵!” 刀光剑影,几十道利刃向他劈头盖脸袭来。他与厢房之间隔了太多人,他挥剑朝前冲去。可他喝了掺了药的酒,一双劲臂渐渐失去力道,抬不起来。 本是宽敞的庭院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堵得水泄不通。长风被逼到了墙角,眼眸泛红,白袍烈烈。 一偏头,他看到了被拦在门外的司徒陵,正用独臂疯了似地推开甲兵的桎梏,满面都是悲愤与惊恐,想要冲过来救他。 司徒陵朝他喊了些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他只重复地朝司徒陵喊道: “快去,救她……” 这些兵杀红了眼,利用了她的府邸埋伏他。他怕她还在厢房里,没人去救她。 就像那日之前,他每次夜里来看她,她都睡在那厢房的榻上,秀眉紧皱,深陷梦魇,昏迷不醒。 “嗖嗖——” 长风垂眸,两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已贯穿他毫无护甲的胸口。他笑了一声,用剑砍去了箭尾,猛地握住短了半截的箭矢,只手将两支箭拔了出来。 赤血喷薄而出。 暗箭一支接着一支飞来,白袍崩裂,浸满鲜血。 前方的刀尖亦纷纷朝他步步逼近,他看到了陈佟满面阴笑,誓要报城墙上的一箭之仇。 长风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药性极强,他已使不上力,躬着腰屈膝半跪在地,以剑身撑地不倒。锋锐的剑尖划过石面,碎屑乱飞,发出一声刺鸣。 他已无力思索逃生之法。他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 她在哪里? 他心下生笑,为何死生之际,脑中只有她。 他不由觉得自己甚是可笑。明明是她欺瞒他,放弃了相守一生的誓言。他该恨她入骨才対。 可他,就是想见她。 他此时倒希望,她不要来,千万不要让她看到,他如此惨烈的死相。他到宁愿仍是那个英勇的长风将军,殉国于抗敌的战场上,马革裹尸还,而不是像现在,惨死在背刺和暗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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