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郎一怔。他望着眼前女子,她精巧的下颚微微扬起,玉雕般的面庞朝着一束温柔的天光。柔白的面靥被漫天的灯火照得有些朦胧,灼灼若芙蕖出渌波。 眸光纯澈,坚定不移。 说话间,分明是明艳动人,眼角甚至带着柔美的笑,可目中哀色,却令他心口倏忽一疼。 为了心悦之人,终生不嫁。 果然是他所认识所喜欢的李七娘。 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王五郎苦笑一声,他没有接过匕首,只是兀自道: “七娘,我愿意等的。如果你现在不愿意收,就当拿个样货,等我下回再进一批,交全货了你再比对。” 清河见他搬出商家术语,也迟迟不肯收回匕首,只得无奈地先将匕首收起来,随意地悬在了素绡腰带上。 见街上的女子皆有明灯在手,王五郎硬要买了一盏千角花灯送她,她推脱不得,也只能接过。 长街尽处,华灯渐黯,人潮散去。 夜已深,即便王五郎恋恋不舍,清河还是与他道了别,回身独自向居住的医馆走去。 头顶仍有一盏还未熄灭的长灯,脱了勾着它的丝线束缚,扶摇直上,在空中孤独却固执地发着明灭不定的光,直至消失在夜幕中。 她提灯夜行,心下一片清朗,顿觉豁然开朗。 若能年年在此赏得花灯,即便无人在身侧,也算不圆满中的圆满。 清河的步子轻快起来,却闻身后渐渐传来一阵迟滞的脚步声。 与她不紧不慢隔着几步,不走快也不走慢,如影随形。 待她蓦然回首,错愕的眸中,看到了灯火阑珊处,立着一个白袍男人。 身长玉立,风度翩翩,神姿高彻,有如天人。 男子见她回首,缓缓摘下面上的狼王面具,露出无可挑剔的英气五官,一对耀眼的星目牢牢定在她身上。 这道炙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不知已跟了她多久。 手一松,花灯骤然跌地,肆虐的火苗很快吞噬了薄纸做的百花灯面,将她方才刚刚尘埃落定的心绪一并烧作灰烬。 *** 那日自从得到葛萨的消息后,长风已派兵在甘州城一连找了数日。 可甘州城鱼龙混杂,胡汉人口众多,要找一个人简直如大海捞针。 久不见人,他心中,还存有一个深藏已久的疑惑。 她为何没去河漠部,而是来了甘州? 这几日奔走甘州,走过熟悉的长街,立在同一个角亭,望向同一片湖面。他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因为就是在此处,与她一道赏灯,他向她表明心迹,和她初次拥吻。 都是在甘州。 这里承载着二人最是美好的回忆。 她是因此才来的甘州吗? 这个细小的念头逐渐旷野微茫的星火,将他那颗钝重已久的心燃烧起来,整个人陷入狂喜之中。 上巳节这日,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间医馆。 他找到那位年迈的医女,她眯着眼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恍然道: “哦。你说李七娘啊?她去榷市了,不知多晚才会回来。” 长风一愣。 李七娘,就是她? 数月来,他在军中时不时听到过这个名字。 此人广识马相,熟知马事。所卖的上等胡马,价格是普通胡商的一半,且匹匹精良,训练有素。河西军重新起步,刚站稳脚跟,军费一度吃紧,遇到如此良心马商正如雪中送炭。一开始,众人还恐有诈,可长此以往,从不间断,也从未有异。后来就一致认为,是有心援助的富商,折价将马匹捐于军中报国。 没想到,竟然是她。 他头也不回地在日暮中奔向榷市。 直到看到她和一个高大的胡人在一起游街观灯,相谈甚欢,一双笑眸酿着无尽的柔光。二人像一对平常的男女在那赏花买灯。 自他回归凉州,直至她辞别离去,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怀。 数月不见,面对有几分陌生的她,他竟陡生了一丝怯意。 他一时不敢上前。 他自嘲,明明自己已经是统领重兵的河西主帅,征战沙场,生杀予夺,可唯独面对她之时,仍是手足无措如初出茅庐的少年。 由是,他便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她最后独身一人,他才靠近了几步。隔着人群默默注视着她提灯远走。 而她竟似有感应,最终回眸望向他。 几步之遥,四目对视。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他望着她惊异得樱口翕张,似乎说不出来话来,手里的灯笼也失手掉落在地,烧尽的纸糊被风很快地吹散了。 “这么巧……”他缓缓行至她身前,蜷曲指骨,垂头揉了揉眉心,不经意道:“我从瓜州回来,有残余的祁郸军或许藏身在甘州,于是顺路来视察下。” 明明她什么都没问,他却将似是而非的来意一股脑全说了,严丝合缝,看起来找不出漏洞。 掩盖了他原本的用意。 他明明就是来找她的。 她怔忪在那里,一双明眸如秋水剪瞳,水灵灵地泛着难以言喻的光亮。她半晌才回神,轻声道: “恭喜将军,又取瓜洲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李七娘。”他克制着肆意的目光,努力不去看许久未见的她,道,“这半年来,河西军一半的军马都是你送来的吧?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我军,你不亏本么?” “将军为国西征,我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她似是笑了一下,面靥泛着浅浅的红雾,道,“我在甘州家大业大,赔得起。” 长风在心中反复品着这句话,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 他只得将话头转回凉州,道: “你送来的战马,皆属上乘,我已在凉州新练了一批骑兵,再不出半月,便可随我上战场夺最后一座沙州了。” 她点头,笑意淡淡,道: “有生之年得见甘凉十一州归我大唐,是西北百姓之福。祝将军得偿所愿。” 听她如此说,他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 他的所愿,只剩最重要的一件还未达成。 很快了。 最迟再过一月,他便有资格向长安递上聘书,以他手把手收复的甘凉十一州为聘,求娶清河公主,李家七娘子。 久别重逢,他一路找来,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语此刻见了她,尽数滞在了胸口,一句说不出来,俄而见她抬步欲走,便跟了上去道: “你是回医馆么,我送你一段路吧。” 她走在前头,微微颔首,没有拒绝。 长街上卖灯的小贩都开始熄灯收摊,明亮如昼的街道在悄无声息中暗沉下来。长风眼底的余光,看到她灯火晦暗下的的侧脸,少见的泛着微微的红晕,看起来气色比半年前好了不少,不由问道: “你的魇症可好些了?” 她在他卧房中昏迷不醒的几日,若没有他在旁紧紧怀抱,她就会深陷梦魇,梦呓不断。他从不敢起夜,每日晨起,双臂都会酸麻不已。 彼时,他甘之若饴。 可数月来,没有他在,她睡得可好? 她开口,语调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水,道: “我已将往事放下,梦魇便自行消散了。” 见她眉目淡漠,长风不知心中该是庆幸她已病愈,还是该伤神她所说的已放下。 在榷市街头他终于遇见她时,他看到她目中流露的喜怯只转瞬即逝,之后的一段路神情带着几分生疏,一如那日她向他辞行之时。 在甘州城隐姓埋名,不再做大唐的公主。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经商,和胡民打成一片,连笑容都比在凉州时灿烂了些许。 这确实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她在甘州扎根了,已将往事放下,他还能如何开口,让她和他回凉州? 他和她的羁绊,只有当年之事了。 无论用何种方式,他想要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长风的胸中气息凝滞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望着她低垂螓首,专心致志地在走路时,衣领轻拂,露出一截白腻的后颈,那寸肌肤雪白如缎。 目光下移,落在她不足盈盈一握的腰际上。那里,别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黑色匕首。 长风眸色倏然一暗,疾声问道: “这是你的新匕首?” 他知道的,甘州的习俗,青年男子赠送匕首,就是要与女子定亲了。 她似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眉心皱起,也并不反驳。 见她沉默不语,长风心中的怯意倏然消散,怒意取而代之。他猛地捉住她紧紧叠在在腰前的玉腕,心口像是被烈焰点燃,低沉的声音骤变得有些急促: “你收了别的男人的匕首?” 清河被他突然紧紧攥在手里。她没有挣脱,缓缓抬眸,目中隐有情绪。 她不明白。 他和她早已割发断情,两不相欠。 在甘州偶遇他,不过是因为他亲自来为未过门的新妇纳彩问名。 为何他还要在意,她用的是谁的匕首呢? “是。”她咬着下唇瓣,黯然道:“我要嫁人了。我说了,前尘往事,我早已忘却,将军也该忘了。” “我也应该祝将军觅得佳人,琴瑟和鸣。” 语罢,她未等他回话,便背身决然离去。还没走几步,身下忽地一轻,天旋地转。 竟被男人一步追上,当街揽腰打横抱起。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灯会还未散去的人流纷纷侧目而向,一时间调笑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二人涌来。 白袍男人英挺勃发,本已吸引了不少人注意。他宽阔的胸膛前横抱着一个身躯娇小的女子。卡在他遒劲臂膀上的小腿不断挣扎,摆动间裙裾翩跹,渐渐掩不住一截莹润如雪的纤细脚踝,场景莫名地香-艳起来。 街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夜饮方归,看得直直眼冒精光,不禁咽了咽口水。痴望中,那片雪白很快被一双大掌用衣角掖住,遮得严严实实。男人利如薄刃的目光扫过来,众人吓得酒都醒了三分,别过目光,不敢再看。 “这不是长风将军么?”传来一群女子的尖叫声,羡慕眼馋。 “这不是李七娘么?”传来一群男子的惊呼声,扼腕痛惜。 “啧啧啧!……”众人齐声。 男人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地抱她在怀,走得还刻意慢了些许,如同在花街游行。 “萧长风,你做什么?你放我下来!”清河又羞又恼,挣扎过,却完全抵不过男人坚实的胸膛和劲臂的力道。 她在甘州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只想以袖覆面,不要再被人认出来: “那么多人看着……” “看着好。”他垂眸望了一眼瑟缩在怀中躲避的女子,故意冷笑一声,道,“让他们睁大眼看清楚,你到底是谁的女人!谁敢娶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下一页 尾页
|